舍却

    无月的夜里,烛火的光辉暗淡,无法驱散粘稠的黑。

    云蔚躲进巷道的尽头,靠着石墙粗喘,胸前的伤口断断续续地出血。

    所幸未伤及心脉,不算大碍。

    简单处理过伤口,云蔚攥紧手中的剑柄。

    不能再等了!

    云蔚调转方向,快步前往虎狱。

    打晕看守的狱掾,她闯入狱中,一剑斩断铁链。

    云逸被惊醒,看着面具人执剑走进牢房,他蹬着腿,慢慢往后退去。

    “你是谁?谁让你来的,是不是云蔚?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云逸高声嚷道。几夜不得好眠,他眼底青黑,眼中全是红血丝。

    云蔚揭下面具,云逸震惊地说不话来,他指着女子,说:“你...你...你不是云蔚,你究竟是谁?”

    女子继续逼近,挥剑一斩。

    云逸发出惨叫,血色蔓延。

    云蔚离开虎狱,在那之前,她敲响铜锣,一时间,众多守卫纷纷被引至虎狱。

    女子趁乱离开,有关云蔚身份的符节被她握在手中,细细碾碎,待其化成齑粉后展开手心,粉末被风吹散。

    从这一刻起,过去的一切恩怨都将与她无关。

    那个纯洁天真的女孩,死在被送离后某个冰冷的夜里,如今回来的只是一个满身鲜血的恶鬼。过去与现在将被割裂,她有来路,没有归处。

    云蔚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她不会哭。

    丝丝痛意蔓延,她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往城外走去。

    一夜过后,禹口坊间忽然冒出许多流言。

    有人说云府三娘子挡来某些人的路,被暗害而死;还有人说云家瑧夫人狠心,将年幼的孩子扔掉,虎毒不食子,那女人的心肠堪比蛇蝎;更有人说云三娘子就是那被扔的孩子,云逸选她做继任者就是心怀愧疚,不然何故让一个女子执掌酒坊。

    传言一出,云家在禹口城的风评变差,府中的奴仆婢女受不了外人的猎奇心,都躲着不敢出门。

    云珩记忆中一直存在一个女孩,他就总是望着那个人的背影,他不知她的身份,每每问起,瑧夫人总说那是他小时候喜欢的一个姐姐,不过很可惜,已经病死了。

    他记得女孩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的画面,所以他信了。

    如今听到外边的传言,说阿姆扔过一个孩子,他先是不相信,可又想起那段记忆,他不觉得阿姆会骗他,可苍蝇不叮无缝蛋。

    没人知道他的烦恼,在他还没有考虑清楚时,侍从已经进屋禀告说老爷被送回来了。

    云珩一脸惊喜:“阿耶回来了!”说完,他兴冲冲地跑出去。

    “我去看看他!”

    云逸常住的院子名落鹘,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

    云珩并不意外,云逸的女人众多,全都来了恐怕整个院子都装不下,现在还好,只来了平日受宠的妻妾。

    “母亲!”云珩首先来到云夫人的身前行礼。

    云夫人没有搭理他。

    云珩不在意他的冷漠,他来到瑧夫人身旁,向她问好。

    瑧夫人笑得温柔,说:“阿珩,快来谢谢这位公子,是他将你父亲送回来的。”此人细皮嫩肉,肯定非富即贵,可要好好结交。

    云珩将目光转向他。

    男人,不,少年身长七尺七寸,一身金丝红袍,俊美非凡。

    忽然,少年勾唇,浅笑间,双眸含情,满室生辉。

    云珩恍神,他拱手,真诚地说:“多谢公子出手搭救家父!”

    “举手之劳,不值挂齿。”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十分动听。

    屋中看诊的坐堂医走出,他看着云夫人,道:“云老爷的伤口已经得到妥善处理,老夫没什么能帮忙的。”

    “我看老爷回来时满身是血,他可有大碍?”云夫人一脸担忧,问。

    “云老爷手脚被废,今后恐怕只能卧床。”

    这消息对云夫人就是晴天霹雳,她心情沉重,又问:“真的没有办法治好他吗?”

    坐堂医摇头,表示毫无办法。

    听闻此“噩耗”的瑧夫人微微扬唇,她敛眉,谦恭地说:“老爷能洗刷罪名便已是万幸,手脚被废?我云府多是奴仆,出门更可乘轿,不算什么大事。对贱妾来说,经此事就如劫后余生,活着便好。”

    少年看了瑧夫人一眼,说:“府衙已经证实,吴大之死与云家酒坊无关,本来今日云老爷该无罪释放,可昨夜,有人闯入狱中,割断了云老爷的四肢经脉。”说着,他环顾四周,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是她!肯定是她干的!”云夫人牙关紧咬,目眦尽裂,已是恨极。

    “抢了我的幼女还不够,如今更是折磨老爷,她怎么不死?她最该死,最该死!”女人咒骂着,已然失去冷静。

    “不知夫人说的她是指...”

    不待云夫人说话,人群中有一人替她回道。

    “三娘子,云蔚。”

    “不知三娘子现在何处?”

    没有人回答。

    云夫人背对着众人,她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擦干眼泪,出声:“昨日午时三刻,我在大门前见过云蔚。我只是想求她放过阿欢,可她不愿,还将我打伤,之后,她离开了,府中护卫皆可作证。”

    “曾经,我顾念她是云家女儿,想着给她机会改邪归正,亦不想家丑外扬,可结果是我小女儿失踪,老爷出事,我真是悔不当初!”云夫人恢复冷静,她露出疲惫,一脸懊悔。

    当年的事知道的人极少,如今云蔚不在,就是死的也得说成活的。

    顾左右而言其他,这云夫人怎么这般怪异。少年暗道。

    他的手背有些痒,于是将双手拢在一起,替自己挠了挠。

    终于舒服了。少年露出笑意,他低头,看着红色衣袍,思绪开始飞远。

    他今日这般隆重着装,就是想着悦一人心,怎么还没看见她。

    不想着一见倾心,就为给她留个好印象。如果能如他所愿,那真是上天眷顾。

    少年心怀忐忑,起伏难定。

    他深吸口气,默念他来禹口的目的,想以此转移注意力。

    “夫人,你认识一位名叫卫舒的女子吗?”

    “卫舒?不认识!”

    “那云老爷认识吗?”

    “据我所知,老爷来往的商户中并没有姓卫的。”

    少年便是晁朔,他记得太平道利用晁曼,害她死后不得安宁,而太平道的话事人是卫舒。他想弄清楚她的身份,知道她的下一步,不为别的,只为报复,所以他带人来了禹口城。

    事情很顺利,已到最后一步,可他下不去手。

    阿姐!我们真正的仇人是高高在上的陛下,对吗?

    他明白,他不过是迁怒。

    “云老爷已平安送达,朔是时候离开了,待过几日云老爷完全苏醒,朔再来拜访。”晁朔拜别。

    “今日家中忙乱,就不留你了。等老爷苏醒,我会专门宴请公子,以表谢意。”

    “荣幸之至!”

    晁朔彬彬有礼,带着他的人撤离云府落鹘院。

    一路上,不少女子脸色羞红,偷偷注视着处于簇拥下的翩翩少年。

    少年抬头挺胸,怡然自得。

    卫舒之事已了,如今的首要大事就是成家。

    晁朔对与云府定下婚约很有自信,毕竟他的条件就算在武安都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少年离开后,落鹘院的妾室们慢慢退却,唯有瑧夫人等着云夫人。

    “老爷无罪释放,此时正是酒坊挽回名声的好时机,我知道姐姐担心欢儿,就让阿珩替你分忧如何?”

    “你干的好事!”

    云夫人怒目而视,甩开瑧夫人的手。

    “当初是你说刀上有剧毒,中毒不出三刻便会毙命,可你看看现在,云蔚被人救走,根本就找不到人。”

    瑧夫人悄声说:“再仔细找找,只有尸体到我们手上才算真正的高枕无忧。”

    “让阿珩去,旁人我不信任。”

    瑧夫人犹豫。

    云夫人瞪她一眼,说:“怎么,想不劳而获?”

    “你不想阿珩去也行,你去吧!”

    “我去像什么样子!”瑧夫人高声喊道。

    “她是你女儿,还有谁能比你更名正言顺。”云夫人不知何为收敛,直接揭破瑧夫人想掩藏的事实。

    “她不是,我女儿早在十年前已经死了。”

    云夫人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老东西,评价我,难道你就是个好东西。瑧夫人心里骂道。

    想自个儿掌权,也不看我答不答应。瑧夫人冷哼,独自离开落鹘院。

    尸体得找到,那可是威胁夫人的筹码。

    瑧夫人算计着。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命人拿着画像出去寻找云蔚,可就是没有半点消息。

    云夫人管着酒坊,疏于照看云逸,瑧夫人逮着机会就在他跟前上眼药。

    仗着云逸无法查明,她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全栽到云夫人的头上。

    云逸本来还因为不能行动而心灰意冷,可瑧夫人每日前来作陪,他的心得到些许慰藉,被瑧夫人哄得有求必应。

    话说另一头,云珩三天见晁朔七回,频率高得吓人,但他信任晁朔,只当是缘分使然,于是他们的交往多了起来。

    云珩也是生活在爱里的孩子,他心思单纯,与晁朔谈着谈着就将云蔚可能是她同胞姐姐的消息说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云蔚是她异母姐姐,在云府,他的异母姐姐很多,他就没多在意。

    可是现在瑧夫人每天派人出去寻找云蔚,那阵仗恨不能将禹口城掀翻,慢慢的,他相信了那条传言——云蔚就是那个被他阿姆扔掉的姐姐。

    嗯,仍掉存疑。

    所以,他也在帮忙寻找,可没消息。

    “将画像给我,我找人帮你。”晁朔找人的本事不强,可他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云珩在此谢过兄长。”

    云珩过了今年生辰才到十四,而晁朔刚满十七,比云珩大,故以兄长自居。

    晁朔拿起画像,随手打开,画纸还未展开到底,云珩抓住了他的手。

    晁朔停手,挑眉道:“怎么,不能看?”

    云珩摇头,一脸警惕:“阿姐还未出阁,你莫要拿画像出去乱搞。”

    他知道云蔚生得漂亮,许多人看到画像都想买走,他怎会愿意。

    晁朔本来对画像的感觉是看行不看也行,可看云珩那小心的模样,他的好奇心被勾了出来。

    “放心,我不会乱说。”晁朔看着云珩说话,手上一个动作,画纸完全展开。

    他转头过去,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这是云蔚?”

    晁朔不相信那个在云夫人口中声名狼藉的女子是他一见倾心的对象。

    “嗯!”云珩点头。

    晁朔怀疑的眼神让云珩想到他自己,他从不知道云蔚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所以在栖兰院见到他没多热情。

    “她失踪几天了?”

    “这是第五天。”

    “第五天,你们怎么不报官!”晁朔一脸责备,激动地站起身。

    “阿姆想暗中寻人,最好不要让阿姐的名声受损。”

    “好吧!好吧!我马上找人帮手,再等下去可真找不到了。”

    事情迫在眉睫,晁朔交代完后便离开。

    找了几天,云蔚依旧没有消息,她好似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天地间,没有任何痕迹。

    近几日,云珩总被瑧夫人抓着说教,他想找人倾诉,可晁朔自那日离开后就一直不见人影,而他的好友,他肯定不能向他们抱怨说母亲逼她继承家业。

    独自走在街上,看熙攘人群为生活殚精竭虑,他不再害怕,决定学着面对。

    可有时困难不是等你这个解决才出现下一个。

    云逸在云珩眼中无所不能,所以在踏进云府的那一刻,他走向落鹘院。

    落鹘院大门敞开,他走进,发现院中无人看守,他想着人可能在屋中。

    门还没推开,就听见屋里头的辱骂声,那声音极其熟悉。

    “…自个儿喜欢伺候男人,就逼着亲生女儿也去,你怎么就这么毒。说你毒那是侮辱毒这个词,毒至少损人不害己,你是自私自利,损人不利己。你不是人,不,你根本就不配为人。”

    “你就是好人!如果虚伪做作是好人,那我就是十世善人了。”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虚伪做作,说的就是你。”

    “哦!所以现在是我的错,你怎么不说当初你是怎么逼我的。你善良,你端庄,说说品德高尚的你怎么把你女儿算计成为一个妾,真是报应。”

    “现在开始指责起我来了,如果你没有那个心我能说服你,得了吧,你分明早有打算,就等着我给你递梯子。”

    “是你逼我的!”

    “逼,是!重病的女儿是我逼你扔掉的,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是我逼你杀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你清白,你无辜。呸!如果我有罪,那你就罪恶滔天。”

    “你个贱人!”

    屋里传来混战的声音。

    “住手!”云逸声音嘶哑,一直咳嗽。

    “你给我住嘴!”

    两女人异口同声,她们又打了起来,不堪入耳的骂声此起彼伏。

    云珩放下推门的手,他低着头,转身准备离开。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门边站着两位婢女,她们低着头,都想将身子藏起来。

    “擅离职守,该当何罪?”云珩冷着脸问责。

    “婢子知错,公子饶命。”

    云珩缓了神色,说:“父亲正与母亲说着私话,你们别过去打扰。”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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