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镜「决裂」3

    今天她说的每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影山都能听懂,每一句疑问或者反问影山都能给出答案。为什么,他也在问自己,也想问她,为什么可以那么毫不迟疑地放弃去白鸟泽的机会,只是因为他?

    影山想起促使他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天。前一天他跟照朝复习搞到很晚,实在熬不住在自习课上就开始打盹,洗完脸清醒回来听见同学们在说,说隔壁班的天海上课上了一半被送去了保健室,肚子疼得厉害自己连路都走不了,甚至是被同班男生背出去的。

    不是自己班的事情也没人说得清前因后果……反正也是自习课,影山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偷偷溜出去看她。从他们班级到保健室走消防楼梯更近,影山想着抄个近路,结果还没走到走廊尽头,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却听见几位老师在说话,有隔壁班的班导,还有新调来不久的教导主任。

    如果不是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字,影山也不会在那敞开了一点门缝的门口驻足。从老师口中说出的“天海同学”几个字像是有吸引他的魔力,影山凑近了点去听,果不其然在说她,说最近北一最大的新闻,说天海照朝要放弃白鸟泽、报名公立学校统一考试的事儿。

    这样做不管是程序还是人情上都没什么问题——私立学校是先报名的,但公立学校的录取优先度会高,所以一般考上私立理想校的人就不会再参加公立统考,照朝的朋友、那位保健委员就是如此。而公立高中不同于私立学园,对人数录取的限制没那么严格,不会出现像白鸟泽那样一年只录一百八十个人、多的统统算作落榜的情况,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占掉其他人名额的担忧。

    至于私立考上了放弃了不去、再继续报公立更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天方夜谭,每年大把想要为公立理想校冲一把的人都在这么干,只不过因为对于照朝来说,那所私立是白鸟泽,而报名的公立是文化课成绩并不那么显眼的乌高,所以显得格外突出罢了。

    ……这些情况在看完成绩那天开碰头会的时候,照朝就给影山掰开来揉碎了分析一遍了,目的当然是要他放心,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背上什么莫名其妙的包袱。但对于学校的老师来说却远远不止如此,这一点就算是影山也懂,白鸟泽学园,宫城县内最好的高中……之一,有不少人为了考上从初一就开始准备呢,考上了也是学校的光彩。

    “报名表我先给天海同学拿回去了,让她再想想,”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墙角的影山听出这个声音是照朝的班导,前天还请她吃饭来着,“不过我觉得她改主意的可能性不大。”

    “天海同学的家人也都同意吗?”这个说话的是新来没多久的教导主任,很是严肃的一个人,“怎么能有家长做出这种决定,我真是想不通。”

    “监护人签字也有的,我们打过电话了,对方说这就是他们的决定。”照朝的班导叹了口气,难掩惋惜地说,“天海同学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从小就是家里没有父母的,一直是外婆抚养,”短短几句话说出去,那位班导又叹了第二口气,“……上半年的时候外婆也去世了,现在登记的监护人是她外婆家那边的亲戚,隔得还挺远的,这段时间一直是天海同学自己一个人生活。”

    没错,和照朝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和她一起长大,甚至影山还了解得更清楚一些。照朝姓的天海是她外婆的姓氏,全国知名的推理小说家天海茉莉,就算在十五年之前就封笔不再创作了,影山也是听说过的,家里的书房有不少她的著作,好像都是一与买回来的,虽然他并没有读过——

    不仅如此,影山还在一与爷爷的白鸟泽高中毕业照上看到过茉莉婆婆年轻时的样子,也见过照片背后龙飞凤舞的签名,和照朝的字迹很像;而至于照朝的外公,影山没有见过本人,据说是在茉莉婆婆带着照朝从东京搬回宫城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

    从影山有记忆的时候起,照朝的家里一直只有茉莉婆婆和照朝自己两个人。别说是他了,连照朝都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影山听自家的妈妈说过,说照朝的母亲生她的时候生了很严重的病,命悬一线了很久也抢救了很久,最后还是压根就没能下得了手术台;而父亲更是,都不是见没见过的问题,照朝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姓甚名谁,就连茉莉婆婆都不知道。

    小孩子的恶意总是来得毫无缘由,就像无缘无故用游戏找他茬、说他土、又被照朝吓退的同班同学。就算照朝从小就是又聪明又漂亮的别人家孩子,影山也没少帮着照朝跟那些骂她没娘养没爹要的小孩打架。

    “……你说你,跟他们生什么气啊,还动手,”皱着眉的照朝坐在影山的床上跟他面对面,托着他的下巴对着光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把手里用得差不多了的碘伏棉签扔进垃圾桶,又掰了一支新的继续帮影山给伤口消毒。似乎是怕弄痛他,她的动作放得很轻很轻,碰上皮肤像是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瞅瞅这搞的,我看着都疼……”

    “再说他们说得对啊,”小小的女孩子瞧着他的伤口,眉头拧得死紧,语气却是轻快的,连手上的动作都不影响,“我本来就是没娘养没爹要的嘛,那个野男人,”说到这里她嗤了一声——照朝一直是这么称呼她那个连是谁都不知道的亲生父亲的,“没准已经死——”

    “瞎说什么,”影山攥紧了她的手腕,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他不想看到照朝那样的表情,又是厌恶又是幸灾乐祸还有一点寂寞,具体是什么他不会形容,但他知道会刺痛他,“你有茉莉婆婆呢,”影山停了停,又说,“还有我啊。”

    是的,那个时候的影山始终这样以为,就算照朝没有父母又怎么样,他会一直和她一起,陪着她,还有她的外婆,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爱她——

    可是那仿佛暗无天日的上半年还是到来了,不仅仅是对影山,也是对她。北一在县资格总决选里输给了光仙学园的那一天,茉莉婆婆在病床上离开了人世,从进医院开始前后甚至不到半年。

    影山在来参加葬礼的宾客里远远地望着照朝的侧影。她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穿着一点都不适合她的黑色斗篷,从帽子上缀下足足能够遮住大半张脸的黑纱,只露出一点尖尖的、苍白的下巴颏,看不见那双湖水般的碧绿眼睛。

    不到半年之前是照朝安慰送走了爷爷的他,这回轮到了照朝自己。影山有的时候觉得照朝和他同病相怜,有时候觉得她比他还要孤独,一与永远地离开了他,但他还有爸妈,还有姐姐,可照朝只有自己——

    ……

    “这样啊。”教导主任也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毕竟关系还是远了点,不可能真心为孩子考虑吧。如果天海同学的外婆还在的话,肯定不会允许她这么任性。”

    影山就被这一句话炸得头晕目眩。他记得很清楚,从宫城县预选开打的那天,北一对阵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雪丘中学的那天,他被那个长着一头橙色乱毛、个子小小、跑得飞快、跳起来如同在飞的同龄男生震惊的那天,照朝就搬到了医院里一直陪着她的外婆,连夜间也在医院留宿——

    直到他们对战光仙学园之前的傍晚,影山去医院看望茉莉婆婆,也想见见好久没有好好一起说过话的照朝。是茉莉婆婆好像看出了什么,在他告辞之前把照朝轰出去,然后悄悄地跟他说,我们阿照啊,总是有点小任性的,以后就要拜托你多照顾了。

    阿照以后就要拜托给他了。影山飞雄猛然意识到,那是茉莉婆婆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如果茉莉婆婆还在,会允许照朝这么做吗?影山说不清楚,因为凭他对隔壁天海家的了解,很多事情都是照朝自己做主的,是出于照朝自己的意愿,可是教导主任说的也对,填表那段时间照朝连她监护人的面都没去见,连签名都是在网上传过来的,东京离宫城那么远,他们会知道照朝放弃了什么吗?

    影山没有再听下去。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办公室门口,他想要去见照朝的面,有好多话想要问她,有好多话想要告诉她。

    ……

    “那可是白鸟泽诶,让我考我都考不上的。”

    然后影山就在保健室的门口,听见隔壁班级的保健委员这样说。那个女孩子跟照朝关系很好,所以他也稍微了解一些,每次的考试排名在全学年也是数一数二的,单说成绩甚至比照朝还要稳当——

    影山想起二月里他们去看榜的那一天,想起了那天飘飞的雪,想起了照朝跟他相握的温暖的手,想起了那位叫住照朝的、白鸟泽演剧部的顾问老师。她们说话的时候影山一直在旁边看着,自然也就看得出那位老师对照朝是真的喜欢、是真的期待,对她考上白鸟泽这件事也是真的欣喜。

    甚至,影山还知道更多更多他没有对照朝说过的事。那天她松开他的手挤去前面看录取结果、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的时候,影山听到了两位教师模样的人在寒暄,像是其中的一位刚从国外回来,于是也来关注放榜的结果。

    “就是这位天海同学吗?”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位这么问,而另一位回答了,“没错,就是天海老师的外孙女,成绩很不错,英语也好,面试的得分也很高。”

    “那可太好了,我还是高中的时候听的天海老师的讲座来着,”第一位很是高兴地说,“正好来咱们这边,也能搭把手照顾一下。”

    “是啊,”另一位听着心情也很好的样子,“我看三年之后也能像天海老师一样,考上东都国立大学呢。”

    再往后他们的交谈影山就听不见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怎样,现在想想却越想越觉得心悸,白鸟泽,升学班,演剧部,奥斯卡,县内第一,东都国立大学,以及就拜托你了,这些名词、这些短句纷纷乱乱地绞在一起,宛如漩涡,一瞬间把影山吸了进去,天旋地转。

    ……所以是不是那些人说的都是对的,照朝是不是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或者说选择?保健室里的两个女孩子还在说着悄悄话,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调笑声、打打闹闹声透过门缝传出来,而门外的影山飞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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