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处在远去边缘的意识像一艘小船，在无边的绀青色海洋里随浪逐波，却每次都在将将要漂走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拽住了。被这样的安全感环绕着，照朝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就像一只连着线高高飞起的风筝，或者整个人都被泡在了同样是绀青色的深水里，只不过一抬头就是自上而下穿越水面的、强烈的光——

    奋力蹬动的双腿也好像变成了宽大的鱼尾，每动一下就有着轻微的刺痛感。照朝总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人鱼，她摆了摆尾巴，向着海面、向着那束光投来的方向奋力游去。

    越靠近水面那光就越强，始终望着上方的照朝感觉眼睛有点酸胀。她想要抬手揉一揉，手臂却像变成了鱼鳍般地动弹不得，只能用力地眨眨眼睛、也抖了抖睫毛。

    就好像深深钉入海底的船锚出现了开始松动的迹象，那股始终拽着她、带给她安全感的力量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开始猛烈地挣扎，眼看着就要从她的身边、她的手中逃开。明亮的水面几乎近在咫尺，照朝心里急得要命，双腿、或者说鱼尾一摆，顿时蹿出了好大一段距离。

    手臂的感觉在那一瞬间也回来了。照朝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股想要逃走的力量，借着那只手的劲儿哗啦一下冲出了海面——

    “——醒了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还有点重影，只有一头明亮的蜜柑色无比清晰，几乎占满了她的整个视野、抑或说整个世界。少年清亮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喜悦，险些就要盛不住地满溢出来，连话尾都连了个有些滑稽的弧音，“照朝同学醒了！”

    “真的吗！”

    “太好了！”

    周围的人呼啦一下把她围了个严实，瞬间提高了分贝的七嘴八舌声卷着大大小小的惊喜，向着照朝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又有些嗡嗡作响。似乎有人眼睛都不错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马上就有另一把有些熟悉的声音轻轻嘘了一声，“嘘小声点，不要吵啦——”

    围着她的人瞬间偃旗息鼓，似乎还有人在嘴上比了个叉。原本环绕着她的全方位无死角立体声，五花八门呼唤她名字的音量一下子打了对折，照朝感觉自己的视觉和听觉也更加清晰起来，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男孩的脸，和那双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的、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翔阳？”

    “没错没错，就是我、是我哦！”半个身子都扑在床前的日向像是变成了复读机，就跟怕她听不懂一样，每说一句话都要重复个好几次，视线也恨不得长死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肯离开，“照……照朝同学觉得怎么样？”

    “嗯嗯，我还好啦——”意识消散之前最后的记忆……是塑胶跑道的深红色。所以这是哪里，她这是躺在病床上吗？照朝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诶诶诶！照朝同学先别动，”日向眼疾手快地扑过来，像是饿虎扑食一样地按住了她。男孩滚烫的掌心按在照朝的手腕上晃了晃，顺势就握住了她的手，“宇佐美老师可是说了，照朝同学现在需要休息、休息啦。”

    男孩说的宇佐美老师就是乌野的校医，今天中午送学姐去医务室的时候还跟人家打过照面来着——结果这回轮到她自己了，照朝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应该还行吧……”

    “还是多休息一会儿的好。”站在日向身后的伊集院班长这么说着，情绪有些低落，“佐贺美老师说，照朝酱也是……低血糖，所以才……”

    小个子的班级委员站的虽然近，可是连看着她的样子都是躲闪的。低血糖几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相当艰难，到了后来干脆就没能讲下去，咬了咬嘴唇，却还是逼着自己往下说，“我——”

    “是吧，所以吃饭还是很重要的，”伊集院班长的这副样子，一看就是在纠结当时从她这里把那两支葡萄糖拿走、给了平良这种事情。照朝不想让伊集院班长反复钻这个牛角尖，特意用比较轻松的语气抢过了话头，“下次碰到这种事，我一定先去买个饭团。”

    伊集院班长这沉重的思想包袱，在照朝看来着实没有必要。她是真的不在意，并不是讲出来为了安慰人的；不然怎么样，当时平良也是从跑道上让人背下来的，这还能不给吗？

    不管是讲道理还是开玩笑，抑或是嘴炮对平时的她来说也根本就是小儿科；结果现在属于半路被击沉的伤员，血条蓝条都没满，一下子讲完没留气口确实有点累。只是照朝本来还酝酿了几句俏皮话的，这么一搞也咽回到了肚子里；她喘了口差点没上来的气，想着干脆一鼓作气坐起来、揉揉班长大人的脑瓜顶吧，结果手一动，才发现另一只手也被人握着。

    准确点说，应该是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别人不肯放开。……不，说“别人”其实也不太合适，这样仿佛要融进自己体温的触感和温度，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属于第二个人——

    照朝有些费力地扭过头，朝着躺着时很难留意到的、视线死角的方向望过去。手指修长而有力还带着薄茧，能够把她的手掌整个儿地包在手心，手的主人影山飞雄正在沉默地注视着她，

    似乎没想到她会往这边看，影山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被照朝牵着的手也微微蜷了蜷，就好像想要跟着游移的视线飞快逃走一样。

    只是不同于之前的那么多次，这一次的影山终于没有移开视线，目光久违了地流连在照朝的脸上，流连在她的眼角眉梢、发端耳畔；而那双漂亮的、海一样深邃的绀青色眼睛里，翻涌起的是怎么都放不下心的担忧波浪。

    拥抱着她的绀青色的海，不顾一切的、久违了的呼唤，还有久违了的怀抱和体温，原来……并不是她的错觉。

    那个时候照朝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却仍然能够回忆起影山抱起她的样子，也记得那声对着前辈难得的无理呼喝。她记得男孩眉头拧死的结，记得他呼唤她名字的声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她蜷在他的胸口，听见的是他急促的心跳，那全部的一切都属于影山飞雄，属于她的青梅竹马，她心爱的人——

    照朝和影山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太久了，对她和他来说都是如此；照朝突然很想不管不顾地扑进影山的怀里，因为她望见了影山眼中的波澜，读懂了他的情绪，就好像下一秒钟就想要把她拥入怀抱。

    ……此时此刻怀着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吧。照朝知道自己懂影山、就像影山也懂她；在这一刻交换的眼神，流动在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情愫，足以压过之前所有的委屈不甘——

    “这位、是三班的影山同学，”伊集院班长突然开了口，往照朝的方向迈了半步，“是他送照朝酱过来的。”

    被叫到名字的一刻，影山牵着她——或者说是被她牵着的那只手，突然毅然决然地松了开去。就像是小时候在沙滩上抓起一把、又从指缝间溜走的沙子，照朝的手指条件反射地一动，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拦住照朝视线的是娇小的背影和挺直的脊背，伊集院班长以护卫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声音像是无风的水面般平静，“我应该代表我们班谢谢影山同学才对。”

    对吧，这段沉默实在是太久，对影山和她自己来说都是如此；影山望着她的眼神也太过复杂，所以也足够让不明真相的人误解，就好像在乌野并没有人知道、她和他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不，也许还是有人或多或少地猜到了一点吧，哪怕只有少少的一丁点。视野的边缘、只有余光才能带到的角落，照朝看见了日向几乎称得上是意外的表情；男孩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却终归什么都没有说。

    这不是日向的错，更不是伊集院班长的错。照朝自己又不是没长嘴，她明明、有一万句话可以解释的——

    “……不用，”短暂的沉默之后，照朝听见影山这么说，“我……”她的青梅竹马断断续续地支吾了几个字，似乎也是想要解释什么，只是最后又放弃了，“……不用。”

    看吧，果然又是这样。影山这个家伙，为什么又一次主动松开了她的手呢；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而自己又在做什么？

    思考回路有些滞涩，大概中午没吃的那顿饭、低血糖的后果仍然在侵扰着她。想要保持距离对吧，如你所愿，照朝已经不知道填满自己脑海的是些什么东西，她抿了抿嘴，开口时的声音却哑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谢谢——”

    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学着伊集院班长说一句“谢谢影山同学”吗？可是从照朝有记忆开始她就没这么叫过影山，两家做了好些年的邻居了，一句“影山君”喊出去、那可真是全家都会答应——

    那么，应该说一句“谢谢小飞”吗，就像从前那么多次一样，或者就像刚才她扑了街、冲过来抱起她的影山叫她“阿照”一样吗？可是他明明就是一副想要甩开她的样子，这种时候祭出对他和她彼此来说独一无二的昵称，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最后那句称呼还是被照朝模糊掉了，只是在嘴上含混地哼哼了几个音节，说是什么都有点像，硬要说是“小飞”，大概也行得通、吧……

    是啊，还是舍不得。已经成了生命血肉的一部分，比呼吸还要自然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掉。照朝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影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在她以为影山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小小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