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舒青晗卸掉妆,在琴房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她从小就开始弹钢琴。三岁启蒙,六岁正式开始学习,迄今为止也已经有二十年。

    舒家老宅曾经有一间和公寓楼客厅那么大的琴房,时常有名流钢琴家进进出出。他们原本是想把舒青晗往音乐那方面培养,结果中间出了些变故,最后只能任由她选择了美术。

    但谁也不知道,舒青晗是真的喜欢钢琴。除了画画之外,弹琴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后来舒青晗搬来这边住,也有意识的在家里腾出了个琴房。

    其实她很少练习,摸琴的频率也并不高。但幼年时的肌肉记忆已经在心中刻下深刻痕迹,想忘都难。

    手指无意识的在琴键上跳跃,弹的是下午刚刚听过的那首钢琴协奏曲。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舒青晗平举手臂,轻轻抓了抓垂在钢琴上方的钢琴罩。

    在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练习上,她总是不得要领。弹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练不好。

    前些天舒青晗给远在俄罗斯的老师发邮件,询问这首协奏曲究竟该如何阐释其中情感。今天上午,她终于姗姗来迟发来回信,信中还添加了一段录音附件。其他的,就是些平常的问候。

    邮件的最后,老师用还不太熟练的中文写下:你总要打起精神,向前看。这样,你的问题就可以解决。弹琴对你来说并不难,难的,只是你被困住的心。

    第二天是周末,舒青晗照常起床,洗漱,健身,弹琴。

    画展那边不需要她再出席,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休息很久。

    做完每天的任务,舒青晗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午饭。唯一一个菜是蒜苔炒肉,她想吃很久了。

    午饭时间,舒青晗一边用勺子挖着盘子里的菜和饭,一边滑着左手边平放着的IPAD。

    她不怎么玩游戏,也不刷短视频,但平时很喜欢浏览一些摄影社区。通过浏览陌生人在帖子中po出的照片,舒青晗有时候可以想象到拍摄者在按下快门时的心绪。这很有趣。

    嘴里的蒜苔沁润了牛肉的特殊香味,吃进嘴里的时候会有一种令人愉悦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这一页看完,她又刷新了一次。

    一条刚刚发布的贴子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跳了出来,下面的点赞和评论显示为零。但缩略图似乎有些眼熟,舒青晗好奇的点了进去。

    发布人的名字叫做“户口”,头像是一只胖到接近正方体的橘猫。

    帖子的标题和正文都用了一个点代替,看起来倒像是随手发上来玩玩的。点开照片后,灰色圆圈开始旋转,过了一会儿,更清晰的图像跳了出来。果然是认识的地方,“户口”拍的是辛夷美术馆墙外的一株绿萝。

    昨天下雨,整个天地都是湿漉漉的,伸出白墙外的枝条顽强的朝天上翘着,最顶端的叶子被水气烘托成了更亮的翠绿色,像是一小片绿伞。拍摄者将白色墙壁安排在左下角,更大篇幅的加强了鲜亮绿叶和灰色天空的对比。看起来并不太专业的构图,却似乎意外的好看。

    舒青晗给“户口”的这张照片点下了第一个赞。

    快到工作时间,她按熄平板,收拾好餐具放到洗碗机里等待清洗,顺便在洗手池洗了洗手。

    三点,舒青晗准时走进画室。

    随着厚重木门打开,忽而有刺目的光亮顺着门框倾泻而下,照亮了入门处的一小块地板。

    她低头翻看着手里的资料走进去,木门关闭,客厅又重归黑暗沉寂。

    -

    杨忍冬最后还是把朋友家的猫送到了舒青晗那里。

    那天她正要出去。一开门,脚踏垫突然蠕动一下,吓了她一大跳。定睛一看,是只小猫。

    舒青晗蹲在玄关处,瞠目结舌的和还没门槛高的棕黑色猫咪大眼对小眼。今天风很大,它用爪子扒住地面努力保持平衡,一边哆嗦一边可怜兮兮的喵喵叫。

    “你哪来的?”提出疑问的下一刻,她顿时觉得自己有病。一只猫,怎么可能回答她的话?

    舒青晗看着它在风中挣扎许久,最终还是伸手在小猫脖颈后一捏,将它提进了屋里。

    关上门,她茫然的看着小猫开始竖着尾巴在屋里乱爬。它在屋里转了半圈,很快就找到了客厅窗边那块正好被阳光烤着的地毯。

    它用尾巴蹭了蹭暖融融的地面,叫了两声,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舒青晗靠在墙上远远往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蹙起眉毛,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她从挂在衣架上还没来得及往身上套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拨给杨忍冬。

    “喂?”听筒那边风声呼啸,“般般。”

    舒青晗想了想,问:“你在哪?”

    “啊,呵呵,问这个干嘛,”杨忍冬的声音怎么听怎么有几分不自然,“我在上班的路上呢,怎么,有事吗?”

    地毯上的猫咪就连睡觉时也并不能完全放下警戒心,短短的几分钟就惊醒了好几次,耳朵立成飞机耳,小心翼翼地左右扭头巡视。

    舒青晗叹了口气,“是你送来的猫吧。冬冬,我都说了我养不好的。”

    杨忍冬干巴巴笑了一声,“你都猜到了啊,本来我还想让它装一装流浪猫的……”她顿了顿,“养不好没关系!我可以给你推个二十四小时宠物医生,有什么问题你跟医生随时联系!保证让你把猫养的油光水滑。它是澳洲狸花猫,狸花猫很好养的。”

    舒青晗有些无奈:“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时,杨忍冬那边风声忽然消失,她慢吞吞的说:“你也知道我让你养的不仅仅是一只猫。”

    “我养不活的。”舒青晗说。

    “养得活!”杨忍冬突然情绪激动的拔高声音,然后又将声线压下去,低低的说,“你养得活的……般般。”

    舒青晗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低下头,却看到了脚下一小簇弯曲的猫毛,是刚刚它过来时遗落的。

    盯着地板,她的心脏倏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那先养一养试试看吧。”良久,舒青晗终于开口。

    “好好好,”杨忍冬满口答应,“它的猫粮猫窝猫砂猫砂盆之类的都是我朋友买好了的,我放在物业那了,你别忘了让他们送过来。”

    挂断电话,舒青晗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安稳睡着的猫咪,穿上衣服出了门。

    她去物业中心找人要来了杨忍冬寄存在那里的东西,又有些费力地将它们一一摆放整齐。家里的整体装修是偏黑白的风格,但猫砂盆猫食碗却是五颜六色的。它们无序的散落在各处,有些扎眼,却并不讨厌。

    收拾完,舒青晗坐到了沙发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地下的那小小一团。而那只小猫也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闭着眼睛往旁边挪了挪,小小的脑袋正好放在拖鞋上。

    她恍然想起,哦,自己之前也养过一只小猫。

    它也是这样带条纹的狸花,唯一不同的是,那只猫的爪子是黑色的。

    那天小舒青晗欢天喜地的将瑟瑟发抖的它从树丛捡出来,亲自上手,细细的用毛巾把它擦干。又背着舒道成和梅荃找了管家,拜托他帮自己买一些宠物用品来。

    舒家一向明令禁止养宠物,平时就连一只麻雀也不能放进屋子里来。管家很为难,可又受不住看着长大的小小姐一个劲的撒娇。

    他自己没法擅自决定什么,又不想看着舒青晗难过,只好又悄悄去找了当时还在世的舒老夫人求助。

    舒老夫人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脸旁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她一直是个很温婉的人,正如她的名字“皑婵”一样。

    皑,是洁白的意思。婵的意思,是月亮。

    她想了想,说:“我先去找般般谈一谈,之后再做决定,好么?”

    管家知道老夫人最疼舒青晗,眼下能为她争取的肯定会努力去做,自然一万个同意。

    舒老夫人进来的时候,小舒青晗正背对着门,抱着猫在床上蹦蹦跳跳。

    或许是她许久没有露出如此真切的笑脸,老夫人站在门口沉默凝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忍心开口打断孙女这为数不多的欢愉时刻。

    她就这样久久地看着舒青晗,直到她像是在跳芭蕾舞似的在空中转了个圈,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老人,这才略有些尴尬的在床上稳住身体,“奶奶?您来了。”

    皑婵掩上门,指指趴在她肩头的猫,“这就是你捡来的小猫?真可爱。”

    舒青晗欣喜地应着:“嗯!是吧!”

    “来,般般,在奶奶旁边坐下,奶奶跟你谈谈。”她招呼着她。

    舒青晗重重的点点头,从床上蹦下来,又折过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小猫放到了地上后,这才走向了皑婵坐的地方。

    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其实和奶奶待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每次见面,她总是用很通俗易懂的方式教给她一些东西。比起舒道成的打骂式教育来说,更容易被舒青晗接纳。

    这次也不例外。她用温暖的大手摸了摸舒青晗的头,声音里带着些笑意:“般般,我的小囡囡,我听你和管家叔叔说你要对你的小猫负责任,你要保护它。这一点很好,可以教教奶奶你是怎么想到这里的吗?”

    舒青晗回头看一眼已经在床上睡熟了的小猫,又回头看向皑婵,“因为爸爸说,弹好钢琴,是我的责任,我要为自己的责任负责,钢琴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我要像保护我的生命一样保护它。小黑在我心里也和钢琴一样,所以我觉得我也要对小黑负责,要保护好小黑。”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舒青晗莫名感觉面前老妇人的眼睛在听到前面的话时暗淡了一瞬。

    “原来它叫小黑啊,”皑婵回过神来,有些僵硬的笑了笑,冲着舒青晗摇摇手指,“爸爸教的有些片面,不如你试试这样去想,好不好呢?”

    “你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下来的,你在妈妈的子宫里长大。而小黑也是在妈妈的子宫里慢慢长大,也像个小婴儿一样被它的妈妈生下来。”

    说着,皑婵伸手将舒青晗不小心卷到小臂的袖子挽下来。收回手时,她看到了她手上一层一层的褶皱。

    “你可以一个小人儿去体验世界,小黑当然也可以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去世界上的任意一个地方探险。这样看起来,你们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所以啊,只要一个生命可以去自由自在的体验世界,它就值得我们去保护它,去对它负起责任。无论是大大的鲸鱼,还是小小的蚂蚁。”

    “——至于你的钢琴,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它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器。如果你是发自真心的喜欢,自然可以爱护它,保护它,对弹好它负起责任。但如果你不爱钢琴,那它也就不用成为你身上背负的枷锁。”

    话到这里,皑婵用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痒得舒青晗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知道了吗?”她又捏了捏她的脸蛋。

    这些话姐姐也曾对他说过。舒青晗回答:“知道啦!”

    皑婵离世后,两岁的小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发现摔死在了舒青晗的阳台上。那天是她的生日,她满心欢喜的跑回家,正发愁满房间找不到它。结果一拉开窗,就看到了如此惨烈的景象。

    回过神来,舒青晗捧着它血肉模糊的小身体,止不住的哭。

    泪水模糊了她的所有感官,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被舒道成循声拖下楼梯,如何跪到“家法”前面,又是如何挨打的。

    舒青晗只记得,她满身满眼的红色,那是小黑的血。它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从黑润润的眼睛,从粉色的鼻子,从又白又软的小嘴巴。怎么捂也捂不住。

    “一个畜生而已,哭到现在还不够?”舒道成捋着袖口将衬衫解松,将手里的高尔夫球棒扔到一边,转身招呼门外的帮佣,“去,把那东西做成标本,挂到小姐房里。”

    他弯腰附在舒青晗耳边,像是最亲近的父女一样低声说着:“女儿,你总要长大,你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没人再想皑婵一样宠着你哄着你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父亲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它会让你成长。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送你一份。”

    “生日快乐,我的女儿,我的般般。”

    直起身,舒道成大笑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漆黑的房间。

    舒青晗安静的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体挺的很直。她没有知觉,没有出声,也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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