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奶冻

    秦世献“哦”了一声,眼神一点点落寞下去,低垂眼帘,木木地往嘴里塞了半块点心,委屈得像是被人欺负的小媳妇,还要硬撑装作没关系。

    主持食毕,见他这般姿态,叹了一声,劝诫虞之:“观音婢,戒骄戒躁,万般无有高下,男女无甚分别,他于你有恩,又方失忆,莫说在寺中居住几日,便是常住也是可的。”

    今日遇事繁多,虞之心浮气躁,自己都未发觉自己态度生硬,被主持点出来,即刻便觉察出来,心中愧疚难安,给秦世献夹了块菌菇致歉:“抱歉,刚才我态度不好,兄台别往心里去,暂且先在寺中住下,待身体大好后,我陪你下山寻家。”

    秦世献拿筷子戳戳那块菌菇,只道:“无妨,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我明日就走,姑娘不必陪我下山。”又跟众人一揖,“诸位师傅,观音婢姑娘,今日多有叨扰,日后若有机会,定来拜谢。”

    分明礼数周全地在陪笑,但秦世献的落寞神色掩饰不住,连笑容里都深深刻着“我很不好很难过”几个大字。

    虞之更是负罪感骤起,轻拽了一下秦世献的衣角,眨眨眼抬眸哄他:“兄台,方才那话,只是担心你家中人寻你。顾盼之忧难忍,恐让家人担心。”

    秦世献顺着拽他衣角的柔荑看上去,夕阳晚照,暖橘色的光从大开的雕花木门中洒进来,在残阳映射中,面前的姑娘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神却干净澄澈,无半分媚态,灼灼凝视他。

    好熟悉的一双眼,他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是什么呢?

    “观音婢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不懂就问。

    嗯????好生硬的转折。

    虞之的凤眼快瞪成了杏眼,旁的倒也罢了,原来的记忆穿来的时候也没有啊,她错开眼神,顾左右而言他:“我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前尘往事尽忘了,能忆起来的人不过凡几,原先说不准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我不记得了。”

    秦世献颔首:“或许是吧。”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二人都忘了前事,就算真见过也无从考证。”

    太真噗嗤一声笑起来:“经书里说:‘生极是死,死极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亦死,死亦生,生死一念间?’我原来参不透,如今你们两个这般,我倒悟了。”

    “你们一个病了一场如大梦归,前尘往事如梦似幻,只记得起几个人来,另一个磕到了额头连自个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全然忘了,如今一见,却觉得对方相熟,真应验了那句话福祸相依,起落相接,换到生死来也是一样。”

    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虞之与秦世献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生了感同身受之心,不约而同郝然一笑。

    食毕,众人皆去晚课诵经,尘世俗人虞之收拾完碗筷,将芡实、山药、茯苓、薏米、山楂、莲子、麦芽、扁豆八种养身补气之物各取小半碗,混在一起放入研臼,有一下没一下地捣起来。

    夏夜静谧,唯余蝉声与“咚咚咚”捣米声应和,与远处诵经声遥相呼应。

    要是有个破壁机就好了。手腕酸痛但八珍依旧大块,虞之盯着研臼发呆,旁边冷不丁蹿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将捣杵接了过去:“我来吧。”

    虞之猛然回神,紧紧握住捣杵不放:“来者是客,且你身上还有伤,怎能让你干这些活呢。”

    秦世献腼腆一笑:“无妨的,也不费什么力,我帮你捣一阵,过会子再换你。”

    虞之也不推辞,将捣杵递了出去,道:“那麻烦兄台了。”

    虞之闲不住一刻,拿了只洗净的蜜桃,坐在秦世献旁边削了起来。秦世献抬眸一瞥,问她:“观音婢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吃食?”

    虞之道:“借八珍之灵气,造八珍糕之醇香,你现在捣的是八珍糕的原料,是用以增气补血的药膳糕饼,吃着也香,今日做出一笼来给她们做明日的早饭。”

    削完皮,虞之小心地将皮搜集起来,拿刀将桃肉切成丁状:“我现在手上做这个,是个晚间小食雪山奶冻,待她们晚课散了吃的,好克化,吃个甜味罢了。”

    秦世献认真地捣碎八珍,八珍粉已初显端倪:“寺庙中的吃食一直都是你做吗?”

    虞之将蜜桃皮放入沸水中煮着,倚在灶台边:“之前多是太真师傅做吧,普慧师傅也会做一些,自从我病了那场,梦中习得做厨的技艺,竟突然爱上在厨房中打转,便几乎全是我在做了。”

    秦世献浅笑:“我今日说想留下,也不全然是因为吃食的缘故,寺中氛围极好,倒像是桃花源一般,惹人流连忘返。”

    水沸溢出锅外,虞之忙着抬起小锅:“寺中众人性格各异,却皆心胸开阔豁达,自然是好的,只是流连忘返倒也谈不上,兄台家中定也温暖祥和,能做避风港、温柔乡。”

    秦世献的笑寂寥下去,又强扯出一个来:“谁知是避风港,还是豺狼窝,是温柔乡,还是陋室空堂。”他不记得了,但一提起“家”,心中就似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只往里面灌风。

    虞之被这一席话刺痛,前世的回忆骤然涌上心头,她愣愣地回头,望向半隐在暗处的秦世献,心中有强烈的预感,他们是一类人,阴阳昏晓两分,苦痛心酸自负,示人那面,永远不知乐业。

    虞之半晌无话,秦世献不解地抬头寻她,二人对视一眼,虞之隐有泪花,倒教秦世献吓了一跳:“观音婢姑娘你怎么了?”

    虞之轻咬舌尖,将泪逼了回去,状若无甚大事,将锅放了回去,倒入桃肉翻搅:“我没怎么啊,兄台觉得我怎么了?”

    “你······”秦世献刚想点明,突然想起虞之是带发修行,也不同她们学经,料想是谁家被丢弃的女儿,在庙中谋生。细细想来,若是家中幸福可亲,又怎会常年青灯古佛相伴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秦世献默然,静静坐下继续捣八珍粉。虞之也一时无话,将蜜桃捣碎,混入牛奶煮沸,放半块琼脂,搅合在一处煮沸。

    两个失忆的人,在墙皮零落半旧的小屋中,感受到了同一份失意,却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雪山奶冻成型,一个个圆滚滚的桃夭粉团盛在天青色瓷碟中,拿木勺一碰,摇摇晃晃的,将倾未倾。虞之心情好了许多,端了两个在秦世献旁席地而坐,递给他一个:“吃吧,可好吃了。”

    秦世献先将研臼一推,问她:“捣成这样的粉末便行了吗?”

    肉眼可见,八珍粉粉质细腻,跟破壁机打出来的有什么两样嘛!虞之心花怒放,方才的黯然神伤早已抛之脑后:“对对对,就是这样!这不止是行,简直是太行了。”

    她笑盈盈递上雪山奶冻,心中却心潮澎湃:若是他能留下来便最好了,日后这样的力气活便都可以交给他了!

    但立刻又否了:不行不行,尼姑庵中住个男人,虽然她们只觉众生平等,万事万物应以平常心相待,但显然这会妨碍了师傅们,不能给她们无故增些负担,至于力气活,我以后多花点时间就做完了,再不济,大不了就不做费力气的吃食不就行了。

    虞之心思千回百转,挑了一勺雪山奶冻吃了,入口即化,桃子甜得紧,鲜奶又用的是现挤的,桃味甚浓,奶香绵长,满口唇齿留香,这才真是颇有些乐不思蜀之意,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散了。

    人啊,不开心的时候就应该吃点甜的,多巴胺会教你做人。

    显然,另一个人也是这么想的,秦世献吃完自己的,又眼巴巴看着她的,虞之将碟子一缩:“锅中还有呢,我做的多,一人能分得到两三个,你将我那个也吃了,还能再吃两个,这个好歹教我吃完。”

    还能吃两个!秦世献一听哪有不应的,乖乖抬着碟子等虞之给他拿。

    虞之余光瞅见,不免好笑:“你倒是真不客气。”翻身爬起,给他挑了个两个大的,“吃吧吃吧,还好做得多。日后若是有机会,再做些其他的给你尝尝,权当报你救命之恩。”

    秦世献眼睛亮亮的,浅浅笑起来,梨涡若隐若现,捧着天青色碟盏吃得有滋有味。虞之蓦然有些餮足之意,古人都说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更何况这美人还吃着自己做的小食,作为一个厨子而言,这可是双重享受。

    虞之摇摇头,又开始做八珍糕。

    先将糯米粉与粘米粉混合八珍粉在锅中小火炙炒片刻出锅,放入糖水,将面粉揉成不会粘手的面团,再分作小团等比的小剂子,搓成圆形,摁扁,再用小刀调试,于面团子上雕刻出立体的花簇。

    虞之穿来之前,店中亦是有这道糕饼的,只是更加工业化,直接将小剂子放在磨具中压出形状,形态各异,拼凑成一盘,别有趣味。

    但眼下资源有限,模具应是不难制作,只是虞之只会用,不懂其中原理,找木工师傅做,也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她当初扎扎实实跟着面点师傅学了一年,不然这饼子就只能做成馒头样喽。虞之美滋滋,人嘛,就是这样,多学点东西总是没错的,当初笑她的那些快餐店,不知道他们穿过来有没有这种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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