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

    “白驹过隙,春秋已两度,虞兄登基,改国号为周,扫清前朝积弊,力图海晏河清,今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赞他是个好皇帝,唯后宫空悬,臣心不安,疑他有断袖之癖,为纳妃一事君臣拉扯,皇上不置一言,可吾知他为何。”

    “孟家商行开遍大江南北,孟蔷前些日子跻身希望皇商之位,同虞兄二人压控粮价,销高奇货,颇有几分劫富济贫之意,她是义商。因她之故,女子从商者只增不减,她也乐意出手相助。”

    “林娘子深居简出,多次寻访未遇,竟不知其近况。”

    “鞑靼来犯,业已驱逐,虞兄欲吾封狼居胥,不日启程。吾父之志,吾之意,皆有所承。”

    “酒楼吾已盘下,寺院镇日修缮,万事常新,只待吾归。”

    秦世献搁置羊毫,笔架上滴上一块徽墨,顺着瓷白的釉面缓缓流下,渲在桌面木质的纹理缝中。他取出一个信封,装好密封,熨帖地放在桌上带锁的小盒中,盒中信满得要溢出来,秦世献压了压,关上盒子。

    两年了,从监狱失火起,已过了两年。

    那场大火点燃了引线,他同虞宁弈发了疯似地打赢了流民,彻底铲除了敌国安插的奸细,圣上因此颇为忌惮,下旨欲暗杀虞宁弈,秦虞二人本就预备打进京城寻虞之,此事一出,更是光明正大地举兵造反。

    本以为会是场酣战,但李然青梅竹马的郡主偷了虎符号令京城军队,让他们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京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取了皇上的首级。

    那位郡主红着眼要了李然的骨灰,向虞宁弈讨了赏,求他给他们赐婚,虞宁弈将属于李然的爵位连同她自己的功绩统统给了郡主,可她什么也没要,决绝地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

    刚安定下来,孟蔷虞宁弈同秦世献便翻遍了京畿,可竟无人知晓虞之到底去了哪里。只有看守她们的狱卒颤颤巍巍地说:“狱中的囚犯没钥匙开门,都被烧死了。”

    三人宛如耳聋了一般,没一人将狱卒的话当真,欲将整个大晋翻个遍。

    秦世献从白瓷罐中取出一块蜜饯,塞进嘴中。糖霜甜得很彻底,丝丝缕缕地顺着静脉散开,好似虞之还在身边,让他安心了三分。

    “少爷,少爷,孟姑娘派人传信,说找到虞之姑娘了!”秦伯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孟姑娘跟皇上先去了,您赶紧跟上吧。”

    秦世献使劲掐了自己一把,会痛,不是幻觉!他根本来不及打听更多的细节,上马飞奔。

    越过村庄农田,跑过山野小径,再穿过瀑布,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菜畦齐整,种着当季的蔬菜,绿油油的一丛,沿路全是果树,纸袋套着成熟的果子,看不出是什么。

    踏在鲜嫩的草上,晨露与鞋子摩擦出短暂的扭捏声,秦世献充耳不闻,只听得到心在胸腔中振动,震耳欲聋。

    又走了几步,一个齐整的四合院出现在眼前。门前围了一队御前侍卫,孟蔷常骑的那匹头上带红的白马在墙角低头吃草。

    是这儿了,秦世献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叩开了门。

    门罅开一条缝,露出太真的半张脸,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没开门。

    秦世献深吸口气,唤她:“太真师傅,是我,阿瞒。”

    门内的人顿了顿,将门开得大了些,审视半晌,宛如大梦初醒,赶紧打开了门:“阿瞒,你黑了壮了,差点没认出来。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呢。”

    秦世献“诶”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朝屋内走去。

    刚踏进屋内,手中就被塞进一碗饭,他抬头望向正在盛饭的虞之,心乱了一拍,虞之自顾自地坐下,他却手足无措地站着。

    虞之瞥过来,似是颇为无奈,朝着座位一指,秦世献才缓过神来,在虞宁弈身边落座,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慌乱和无措。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蔷。

    孟蔷丝毫没注意到这兄弟两人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倚着虞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叱咤风云的皇商掌柜哭得像个小孩子:“你为什么不找我,两年了,我快要把大周翻个了遍,要不是那日来寻人的人迷路走到这瀑布后来,你还要什么时候才来寻我?”

    “林娘子也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林惊蛰尴尬地笑笑,回避孟蔷的视线。

    虞之轻拍孟蔷的肩,心中溢满了感动:“抱歉,蔷儿,我该早告诉你的。可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没办法将信传出去,待后来在此处落脚后,又担心出去被人发现,毕竟劫狱可不是小事。”

    孟蔷吸了吸鼻子,嗔怪:“如今已不是大晋,是大周了。”她纤手一翻,指着虞宁弈,“这便是大周现在的皇帝。”

    她略沉默了下,破罐子破摔地道:“也是你的养兄,虞宁弈。”

    虞之此时终于抬眼看向这个全然没见过的人,俊朗温润,平易近人,看起来像个好皇帝,她友善地朝他笑笑。

    虞宁弈紧张地手心全是汗,可见虞之这般反应,悬起的心又重重地跌回去,复又想起她失忆这事,酸涩开口:“虞之,日后不必再在这住了,你想去哪就能去哪,在大周的地界上,都有我给你撑腰。”

    周小小经过劫狱一事后对权势的恐惧消弭了许多,可这么一听,害怕地赶紧盛一碗汤放在虞宁弈面前,希望他闭嘴,不要再提。

    虞之也笑:“成,那我回京畿去,师傅们在寺中住惯了,这湿气太重,住不习惯。”她又想起自己的酒楼,“也不知道我的酒楼还在不在,这次白手起家,势必将酒楼买下来!”

    秦世献小心翼翼地开口:“酒楼还是原样,寺院也每日打扫着。”

    虞之唇角被她咬出几颗血珠,她能轻松地面对陌生的虞宁弈,能安抚好哭泣的孟蔷,可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秦世献:“阿瞒,你找到家人了吗?”

    秦世献颔首,细细道来:“找到了,家在京城秦府,我名为秦世献,但家中已无父母,只我一人。”

    孟蔷擦干眼泪,补充道:“他是大将军,前朝的时候便是,如今也是。”

    虞之本该松口气,但有口气在不上不下地梗着,嘴张了长,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了功名,可形单影只,这么些年,自己又吃了多少苦呢。

    “镇守疆域是我愿,可功名利禄皆是虚妄,所盼不过粗茶淡饭。”秦世献深知虞之对权力的厌恶同自己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前二人相知无需多言,如今虞之一沉默,他的心便惶惶,急切地宣之于口,只想告知她,他从未变过。

    虞之夹了一块裹满晶莹橘色汤汁的豆腐在秦世献碗中:“我自知你心,不过,你家中的情况,愿同我说说吗?”

    秦世献惊诧抬头,眸中喜气满得要溢出来了:“自是愿意。”而后便开始将前尘之事娓娓道来,旁若无人。

    一旁的虞宁弈拿筷子不住地戳碗中的米饭,顶圆满的一碗,被他戳得七零八落,马蜂窝似的。

    主持叹口气,放下碗筷,起身出门:“皇上,我这有本书要给你,烦请你随我来。”

    虞宁弈深深望相谈甚欢的二人一眼,起身跟上。

    主持领他进了讲经堂,泥塑木雕的神佛满目慈祥,静静注视着凡世。主持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菩萨,而后从菩萨脚下的木箱中抽出一本泛黄的书,递给虞宁弈:“有些话,说起来似天方夜谭,可我觉得作为事中人,你有知情的权利。”

    虞宁弈不明所以,握着陈旧翻出腐朽味儿的书页,近乡情怯般,不敢打开。

    燃尽的油灯中添上新油,主持的声音飘在空中:“观音婢这孩子,自来庙中便闷闷不乐,镇日将自己关在屋中,除了用餐时偶尔说几句,旁的时候不愿同我们多话,我曾想解她心结,可问什么她都只是摇头,便也只能随她心意,大家就这般不冷不热地相处着。”

    “在她发烧之前一周,她紧闭门窗,在屋中烧炭,被救出来时奄奄一息,痛哭流涕,只说求个痛快,不想留在这世上了。”

    “劝了许多也没用,她仍是一心求死,将这书塞进我怀中,哭着叫我带给虞宁弈。”

    “她还说,是她不争气,软弱可欺,若是她坚毅刚强些,活泼外向些,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呢?她不懂她有多好,如此这般自贬,我欲解她之困,同她讲了些经,她平静下来,头拱在我腰间,笑着说好后悔没早听我们念经,懂得太迟。”

    “我以为不迟的,可没想到第二日她便发起高烧,待醒来后,忘却前尘往事,成了如今眼前这个倔强刚强的观音婢。”

    “说起来你恐不信,佛祖给我托梦,眼前的观音婢不是曾经那个,曾经的观音婢早在那日投胎入了轮回。我也梦见过她,她如今投身到一户父母恩爱的小户人家,生活平淡幸福,没那么多的烦恼纠缠。她同我说前尘往事都已忘却,叫我们不要再寻她,只是她仍念着这本书,叫我务必给你。”

    似个书生瞎编的志怪故事,可不知为何虞宁弈潜意识告诉他,是真的,他看向手中的书,迫不及待地翻开。

    熟悉的,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行书写着大大小小不一的“正”字,几乎填满了书页,寻到最后一个,刚巧断在第一划。

    再翻一页,“虞宁弈,这里的人都很好,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落泪,不明缘由,不分时刻。出家人慈悲,我不敢让她们为我忧心,只能躲在屋中。何日才能见到你?”

    “若许女子考科举,我自去谋一番天地,何须困拘于此,顾影自怜。”

    “我许是害了癔症,今日用竹刀割伤了手臂,密密麻麻全是血,见血那一刻我方清醒,吓自己一跳,这非我本意。”

    “若换个人,更坚强更韧劲,能让沙漠开花的那种姑娘,是不是一切皆会不同?”

    “虞宁弈,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是最后一页,字歪歪扭扭的,像强撑着写就。

    主持递过一方帕子,虞宁弈才恍然自己已泪流满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主持放心,我会遂她心愿,多谢主持告知。”

    许多年后,严厉的夫子难得说起故事。

    “后来,孟蔷的生意做到蛮夷之地,富可敌国,可仍是义商,教养出的孩子贯彻了这一家风,得大周上下称赞。周小小的甜点铺子开遍了大周,但总有人慕名到京城中吃她亲手做的,分明配方一致,可味道更好。”

    “巧月进了御膳房,成了掌事,享一品女官之俸禄。”

    “虞之的素膳酒楼美名远扬,百姓们交口称赞,直夸她当得起大周第一神厨之称。秦将军封狼居胥,每次都能打跑邻国来犯的游兵,是大周的战神。他们彼此扶持,相携着成为了更好的自我。”

    “那林娘子和大丫呢?”一派天真的孩童奶声奶气地问。

    夫子难得红了脸,欲盖弥彰:“先写今日的功课罢。”

    仆妇进来,同夫子耳语:“夫子,林娘子下值,在外面等你呢。”

    夫子交代完课业,逃也似地走了。

    刚到门口,林惊蛰拿起披风,温柔地给她披上:“大丫,今日风大,你怎么又没穿披风就出门了。”

    夫子气急败坏:“娘,我如今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是监察御史,你是户部尚书,不要叫我大丫,不要叫我大丫!叫我林昶筠。”

    林惊蛰扶额笑:“虞宁弈才许女子科考、做官没多久,你这范儿就端上了,还给自己改了这么个复杂的名,娘记不住。”

    大丫赶紧捂住林惊蛰的嘴:“不能直呼皇上名讳!”

    “好好好,赶快走吧,虞姑娘在等我们吃饭呢。”

    “来啦!”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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