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水

    在漫天无数的“兵刃”中,有两炳利剑正正好戳进了帝姚的眼睛之中,她登时乱了身形,修炼千年承载于身的厚德、仁慈、无情、从容失去了控制在胸腔中不断地乱撞着,气息之乱,扰了那托载着她悬浮半空的气海,她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都给我滚开!”夭叁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吼,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掀飞了围在帝姚身边的所有人。

    “这样,你满意了?”帝姚踉跄着起身看向夭叁,仍是神情淡然。

    仿佛她仍是一尊可以包容一切过错的神,仿佛错的人是夭叁。

    夭叁别过去了头,不忍相看。

    咻咻咻……数支飞箭划空而来,“敌袭!敌袭!”

    场面霎时又乱了起来,兵将们慌张拿起武器迎敌,夭叁迈着大步从帝姚身边走过,眼神坚毅,神情悲壮。

    又是撕天喊地的拼杀声。

    帝姚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一点点的消散流失,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闭关疗伤。

    可她淡然一笑。

    又扭头走向了正在厮杀的战场。

    东方天际即将破晓,七族倾巢而出,王者之师全力奋战,角斗场从陆上蔓延到了涑水之中,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红光满天,刀剑铮鸣,白刃染红,铁甲破裂,一个又一个人多杀了一个敌人换取军功,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瑕贰身着白甲,夭叁肩披红胄。

    隔着数十米修罗场,两人相视而望,骤然之间又双双跃至涑水上方,剑影刀光,两大神使正式开打。

    夭叁招招狠手不留余地,出手迅猛且凌厉;瑕贰以静制动,借力打力。

    两人边打边开骂:

    瑕贰:“走到今日你还不觉得你错了吗?”

    夭叁:“我有何错!”

    瑕贰:“因一人之私怨罔顾苍生,肆将的命是命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肆将一人的!”

    夭叁:“你闭嘴,肆将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帝神姬明明可以出手相救的,可她坐视不理!”

    瑕贰:“你是不是蠢!若帝神姬可以直接出手,那她为何不自己做皇帝?反而要和我们一起悉心教导肆将?神亦有道!”

    夭叁:“有什么道!她动了情爱上了你,这便是道吗?你连神都看不上,高雅如你铁石心肠如你如今也卷入进来了,这又是修得什么道?”

    瑕贰:“你简直不可理喻!难不成天下人都坐着不动,任你宰割才是对!”

    夭叁狂笑:“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这么不可理喻!你待如何!”

    霎时之间,瑕贰和夭叁纷纷褪去了外衣甲胄,夭叁身着黑色长袍,瑕贰青衣玉钗,两人放弃了手中的刀剑,开始动用修为之力交锋。

    这是真正的交锋,凡人看起来不过你来我往的气海沉浮,其一呼一吸一掌一击之间的威力却足以撼山摇水。

    帝姚足尖轻点立于涑水之上,犹如一叶扁舟,却不随波逐流,她左手甩出去了一道结界,为瑕贰和夭叁辟出来了一个“单独的空间”,这样他们二人才能不波及外物。

    黑云隆隆压迫而来,然而他们的打斗还是引来了天雷。

    帝姚看了看,右手又结出来一道结界将他们二人护在了里面。

    雷鞭反噬之下,她的灵力加速流失着,剧痛似钻入骨髓一般阵阵袭来。

    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却仿佛遥见数百年之前,师尊在一处深渊里受天雷加身之苦,心痛得愈发厉害。

    随着灵力的流失,帝姚结出的两道结界力量越来越脆弱,瑕贰这次出手丝毫不留情面,已经重创了夭叁,眼下夭叁正节节败退,突得一道天雷击碎了结界直奔两人而来,两人慌张躲闪,夭叁体力不支自悬空掉落。

    明明分毫未伤的瑕贰却也身形晃动。

    帝姚灵力严重受损,之前加在他身上的神谕力量也在减退,瑕贰渐渐想起来了一切。

    想起来他就是师尊,想起来蓬莱洲,想起来他和帝姚一起在封王朝游走世间,想起来瑕贰和帝姚在乡间小陌初见,想起来在尊神殿的日子,想起来帝姚对他降下神谕……

    “阿姚……”他嘴唇蹑哆着,身形也在发抖。

    她极速从半空降了下来,挥袖而起就要往帝姚身边赶去。

    “别过来!”帝姚却突然虚弱的喊了一声,见瑕贰还是不管不顾的向她奔赴而来,她拼尽了全身最后的灵力结出了结界将瑕贰护在里面,困着他动弹不得。

    心好像突然就裂成了好几瓣,四分五裂的被泡在了酸水里,一滴滴的泪止不住的落下,帝姚轻轻咧了咧嘴角。

    她布在天空的剑影也随着她的衰落而散去。

    那几方天雷犹犹豫豫的从层层密云中探了个头,很快就找到了她。

    却没敢直接劈下去。

    一两道天雷试探着劈了两下,帝姚丝毫未反抗。

    天雷:那我来了啊,不带的再还手的啊。

    帝姚理都没理。

    数百道天雷噼里啪啦的落下,落在帝姚身上,落在涑水河里,落在瑕贰周身的结界上,落在正酣战的战场上……

    刺目的白光闪耀,将周遭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

    帝姚感觉自己的骨头正在被一寸寸砍断,筋脉被一寸寸撕裂,神识也被从肉身剥离了出来,那千百年苦修之下的神识,似玉温润,如金炫目,完美无暇,却在一道又一道的天雷重击之下逐渐出现裂痕,从汝窑开片般的细微声响到珑璁的昆山玉碎,至纯至晶,极悲极哀。

    巨大的痛苦之下,帝姚始终沉默着,唯有护着瑕贰的那结界死死不放手。

    周遭仿若突然静了下来。

    帝姚又看见了重重过往,从蓬莱洲到封王朝再到如今。

    她还看见了师尊在深渊之中承受万钧雷霆,那雷霆自深渊扩散开来,劈开了周围的山,劈裂了周围的地,释放出来了深埋地底的水,涓涓细流不断涌出汇聚,最后形成了如今的涑水。

    ——

    东方露白。

    帝姚看见了师尊。

    他一袭山岚长袍,外披黛青色的大氅,在涑水水面上如履平地,他朝着自己走了来,他抱起来了自己。

    他说:“阿姚,我来接你了。”

    帝姚浑身都疼,疼得无法言语,她的三千墨发已经尽数变成了白丝,面容苍白,薄唇干裂。

    “师尊。”她紧紧依偎在师尊的怀中,轻嗅他身上淡淡的如同冬日东深山里被阳光照射着的草木香的味道,尽偿多年隐忍和相思之情。

    她伸手抱住了师尊,从默默流泪到放声大哭,“师尊,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师尊,对不起,我没有做一个好神。”

    “师尊,我好疼,好苦……”

    “师尊,好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抱着师尊的双臂也沉了下去。

    ——

    纵然以命相护,那道诅咒未落在师尊身上,而是落在了帝姚这里。

    ——

    夭叁挨了好几道雷,他站起来身,看着逐渐消散的帝姚,拄着长剑踏水而来到了帝姚的面前,跪了下去。

    ——

    那一天,神姬殒身,七大族大胜王者之师。

    ——

    血雨腥风之后,七族归心师尊,拥他称帝。

    师尊掐指一算,天命也当如此。

    这世间困死了帝姚,如今又想困住了他。

    可他无怨。

    他要向天“索”一个心愿。

    师尊统一了七大族,成立“宁”王朝,亲自执掌,帝号“宁皇。”

    ——

    那天壹疆找到了他。

    不过两年的光景,壹疆已是发须花白,佝偻着背,走路都须得拄着拐杖了。

    师尊仍是少年模样。

    “我命不久矣了。”壹疆边说边咳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再参拜帝神姬一次。”

    师尊:“她的遗体散了。”

    “那……夭叁呢?”

    师尊:“他死了。”

    “怎么死的?”

    师尊没回答他。

    只吩咐邵兰君好生招待壹疆。

    帝姚陨身之后,邵兰君便找到了他,他指点邵兰君修道,却不肯将邵兰君收做徒弟。

    他只做帝姚的师尊。

    ——

    世间之大,有人惶惶走过一生,有人洒脱乐观,有人一丝不苟自我较劲,有人功成名就封侯拜相,有人穷困潦倒,有人爱恨纠葛,有人生离死别,但终究都只是时间洪流之中的沧海一粟,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别人的喜也好悲也罢,不会记得长久。

    唯有杨柳依依、雨雪霏霏,静静观望着、聆听着刻骨铭心的经历,似相仿的、却永远也唱不完的戏本子。

    师尊顺应天命,在中原称王,称帝五年,中原王朝各方已经臣服,万物有序,百官重新建立,各司其职,人间逐渐恢复了烟火气和熙熙攘攘。

    在宁王朝成立的第五十个年头,他以“避世”禅位,从此世间再无神迹宁皇踪迹。

    过了十年,人们猜测宁皇大抵已经是死了。

    又过了两百年,宁王朝的命数也走到了尽头。

    凡间十年征乱,新的王朝又很快崛起。

    ——

    师尊已经在世上存活了太多太多年了,按照人间的说法,现在应该是“景元十六年”了。

    算算,帝姚应该也重新托生了。

    师尊从闭关许久的昆仑山脉走出时,他的周身清冷无暇,似乎能冻死近身三丈之内的凡人,无半分人间的烟火气息,比当年宣王朝时期的帝姚神姬有过之而无不及。

    全然没有当初那个在慕容族谦逊有力、周旋多方的瑕贰半点影子。

    他走过繁华之都,也走过江南烟雨,像是在漫无目的的世间游走,又更像是在找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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