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北风紧,鹅毛雪,天地失色。

    骤然的寒冷侵袭了整座京城。

    坐落在京城中央的是逶迤堂皇的宫阙,宫城外周是市井街巷纵横。街上路人行色匆匆,还来不及添置过冬用物的人家随处可见。

    卖木炭的商贩吆喝时神气活现地把声音拔高,气焰嚣张,坐地起价,仍有百姓蜂拥迎上,个个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哈气取暖一边探头瞧着何时才能轮到自己。

    还有许多人家拿不出闲钱,根本就买不起炭,只能用着自己的法子捱过这严寒。

    他们在麻布做的单衣里填上芦絮麻絮,踩着窸窣声响,戴着笠帽顶住凛冽的疾风,去后山上拾些木柴、秸秆、杂草之类来凑合。

    衣上边角已经凝出细粒泛寒的霜,此时正一步一脚窝走回家去时,仰头见到如同霜色般,散着淡淡的银辉的圆月。

    个中有读过几句书的,便有感而发,遥遥望着树梢之上的明月,张口时呵出白气,闲话般地嘀咕,说这雪夜里的月亮高高在上,哪能看见底下的人间疾苦。

    周羲宜正和他们看着同一轮月亮。

    她嫌暖阁里太闷,就披上了猩红色的斗篷,捧着掐丝珐琅的暖手炉,要到殿外闲走赏月。

    宫女怕这位荣宠万千的贵妃娘娘被外头的寒气冻病了,会引得皇帝迁怒,小心地开口劝她留在暖阁里。

    话才刚说半句,就被贵妃漫不经心的侧目一瞥给震住,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们宫里这位贵妃,还是侯府小姐时,就以容颜绝色名动京城,后来入宫便一直独得恩宠,宫中后位空悬,妃嫔就零星几个,这位被帝王捧在心尖的贵妃可谓一手遮天。

    贵妃方才瞧过来时,分明是没什么情绪的一双桃花眼,冷冷清清,却好像就不怒自威,看得她心底一颤。

    宫女在心里悻悻,贵妃娘娘瞧着根本不像外面传言那样空有美貌而骄纵无知。

    这些个贵人的心思哪个是简单的,怎是他们这些俗人能揣摩到。

    周羲宜并没注意到身边人怎想,自顾自懒洋洋地拨弄这庭院内的花枝。

    猩红色的斗篷在这万物失色的雪夜里,指尖处盛开着红梅。好像是谪仙误跌凡尘,亲手扶着冬日最隆重又热烈的花信降临宫阙。

    顾忱迎着风雪走来,步入宫门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景象。他屏息看着,好像一出声就会打扰到这不似人间的画面。

    周羲宜在顾忱刚踏足进来时,就敏锐察觉到动静。

    搭在梅花上的手在树枝的遮掩下,不着痕迹地探上另一边手的脉搏。

    为求妥当,她下午又补服了一剂药,药效显著,现在伪装出来的喜脉很稳。

    再想到自己方才在殿内亲手烹出的茶,步步都在她谋划之内,全无差错。

    如今可以算是万事俱备。

    错落花枝遮掩过美人微微垂首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

    只欠东风。

    周羲宜抬起头,神色已经换成了散漫悠闲。好似不经意地回头瞥去,正好撞上门口静立的身影。

    旋即就是佯装惊喜的声音。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殷切看向门口。

    “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

    顾忱身姿颀长,着月牙白色盘纹长袍,眉目清朗,颌角分明,正站在几步之外,好似芝兰玉树立于庭,赏心悦目。

    他听到此言,知晓周羲宜已经注意到自己,就主动快步地迎上去,指尖小心翼翼贴上周羲宜的手。

    在进入暖阁前,他怕自己在外边风雪里走过一趟的温度冷到她,还特地在门外,将手和身上的衣袍在铜炉上暖热了才敢进来。

    素来神色冷漠,叫底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帝,在面对最宠爱的贵妃时,好像也将铁石肠化作了绕指柔。

    “外边风大,你还有着身子,我们进屋去说。”

    周羲宜挑眼笑,拉着顾忱就进殿内。

    “今日,有哪个宫来报,说是一个贵人还是才人,被你罚跪了一个时辰。”

    周羲宜倒也不出意外,“怎么,陛下听了急着过来是要为她们出气,来罚我吗?”

    “朕是怕你气着自己,来和你商量,不如下旨把她们都送出宫去。”

    顾忱好笑地看着她理直气壮反问过来,觉得她这般的样子也可爱得紧,像只娇蛮的狸奴,有恃无恐地地踩在自己心尖上。

    “不用送出宫,她们乐得上门说我骄奢淫靡,我也就乐得教她们规矩,就当给我打发时间了。”周羲宜毫不在意。

    “好,那便听你的。今日你可有身体不适,腹中孩儿可有闹你?”

    “并没有,他很乖。”

    周羲宜淡淡地想,这不过是个用药草伪装出来的喜脉,怎么能闹着自己。

    顾忱想伸出手去碰碰周羲宜的小腹,他犹豫地看一眼周羲宜的神情,见到她笑着点头后,便极其小心地抚上去。

    许是月份还小,所以小腹近乎一同往日的平坦,没有什么动静。

    尽管如此,却仍让年轻的皇帝心生动容。

    他将人拥入怀中,极其满足地轻轻喂叹一声,和颜悦色地许诺,“簌簌,朕必然会对你和孩子好,你想要的,朕必竭尽所能给你。”

    “簌簌”是周羲宜的小名。

    同样意思的话周羲宜已经听他讲了许多次,但这个时候再听一遍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认真偏着头笑起来。

    “陛下可不许骗人,”这可是你说的。

    两人之间是一方紫檀木桌。

    桌面侧沿用繁琐细密的技法,浮雕出蝙蝠、回纹、夔凤等,细微处还连着不断的缠枝花纹。

    桌上摆着两杯壁上金丝勾出流云奔马的茶盏,似是乘着不久前才煮出的茶,还在冒着淡淡的热气。

    “这是我方才见月色雪色正浓,一时兴起煮出的茶,”周羲宜随意拿起其中一杯,笑着嗔怪。

    “陛下倒是会赶巧,这杯霁月茶就便宜您了。”

    顾忱不疑有他,眼中含笑,顺着周羲宜的话说下去:“这倒是难得,那朕便多谢夫人赏茶了。”

    言罢就抬杯轻啜,尝到醇厚浓香,低声赞许这煮茶手艺,随后继续小口抿茶,直至杯盏见底。

    *

    夜色已深。

    寝殿内,珍珠串成的帘幕垂落,鲛绡罗帐上银线绣着祥云瑞草,鎏金錾花的三足香炉上正散着暖烟袅袅。

    顾忱正闭目躺着,忽然感觉到腹中绞痛,如同被翻江倒海般地搅弄,气血汹涌,手心沁汗。

    他猛然睁开眼。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今日的餐食出了问题。于是强行忍着痛唤醒周羲宜,想看看她有无事。

    不管是被暗中下毒毒发,还是吃错食物发作,这都是分秒必争的事情。

    他怕周羲宜身体也出差错,却在昏睡之中被不知不觉地耽误了,便忍着自己这时目眦欲裂的疼痛,急着要叫醒她。

    周羲宜懒懒地睁开眼,神色如常。

    顾忱见状稍许心安,这才顾及起自己身上,起身要叫太医。

    “陛下不急着叫太医,”乍然被叫起来的周羲宜神色出奇地恬淡平和,坐起身后不紧不慢地拦下了他。

    “您莫不是忘了——

    簌簌最擅用毒,陛下不让簌簌帮您看看吗?”

    顾忱已经感觉到有血腥味向喉咙涌上。

    听到这话时却又止住了喊太医的动作,他近乎迟钝地僵了一瞬,随后不可置信地回头,怒目圆睁,紧紧盯着她。

    “阿忱哥哥,”被他直直看着的人终于给出了反应,她柔声唤了一句。

    顾忱往日听到这个称呼时总会心软得一塌糊涂,由着这勾人心魄的贵妃胡作非为,可今夜他在听到这四个字后,眼神却凌厉得恨不能化作利刃刺向她。

    “您扶我为贵妃,予我荣华加身,我一直感念在心。您说过的,会一直满足我的心愿。”

    周羲宜神情自若,好像自己提出的只是个再小不过的要求,撒娇使性央他同意:

    “这回我想试试当太后,您就再帮帮我,好不好。”

    “……周,羲,宜,”顾忱惊于她这荒唐的大不敬之言,可腹中绞痛却实打实地证明她并不是在说笑,而是已经付诸了行动,甚至此时已经毒发。

    “阿忱哥哥,帮帮簌簌,您要说话算话。”周羲宜温声重复。

    夜色中的宫殿在她话音落下之后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空荡荡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两人明明同在一张温软的床榻上,近在咫尺,却似乎怎么也不能真正看清楚对方的神情,无声的僵持好像正把他们隔得相距遥远

    片刻之后,才终于有一声冷笑突兀地荡开。

    顾忱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再想到今夜那杯浓茶,一切都昭然若揭。

    他没有去徒劳地追问周羲宜她怎么敢的,只是低低笑了出来。越笑越放肆,动作牵扯到腹部,伴着毒发的绞痛更加剧烈,却全然不顾,反而在这自虐般解嘲的笑里寻求发泄的快感。

    ——实在是可笑至极,实在是荒谬至极,这就是他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好贵妃。

    在他低哑得近乎瘆人的笑声里,恰有风骤然而起。

    罗帐随动,银线勾画出的祥云纹在翻卷中在无意间连成一片。

    宫殿外不起眼的角落,一段纤细的枝桠承载积雪久矣,终于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即将摇摇坠下。

    好像预示着一场巨变。

    *

    宫殿里烛光在风里微不可察地轻轻晃动,映在四周笼下的纱帐上。

    玄色寝衣的皇帝用力闭上双眼,终于止住寝殿内回响被衬得愈发空荡的笑声,眼角若隐若现地垂着一滴泪珠。

    再次睁开眼。

    他却好像割裂一般,把方才的所有情绪都抛开。安静地坐对纱帐,一如往日视万物为蝼蚁地高高端坐朝堂之上,神色冰冷,叫人诚惶诚恐。

    “若朕身死,之后你欲要如何?”

    “陛下先前就告诉过我的,七皇叔忠心耿耿,若是发生意外,他会出手相助,暗卫密令陛下也与我提过几句。”

    “至于剩下的,陛下现在教我,好不好?”

    跃动的烛光只照着侧脸,顾忱的神色晦暗不明:“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朕现在叫来暗卫,你也活不了。”

    “可陛下答应过妾身的,”周羲宜眉眼秾丽,专心看着别人时像是含情脉脉,“竭君所能,予取予求。”

    “阿忱哥哥,您是最重诺的人了,妾身相信您能履诺,也相信……您不会让腹中皇嗣有事的。”

    顾忱偏过眼,面上似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但若是仔细去看,却能发现他的手指正在用力攥紧掌下衾被,根根青筋陡然暴起。

    周羲宜也不再说话。

    顾忱瞧着她,有一瞬想要彻底地自暴自弃,直接让她陪葬,共赴黄泉以消心头之恨。

    但最后仅剩的理智抑制住了他。

    天子承先祖之荫,威仪天下亦恩泽天下,万民皆如子,岂敢弃之如敝履,有负苍生。

    他罪在轻信枕边之人,以致失了洞察先机,此时更不该意气用事置朝堂于不顾。

    ......说到底,还是周羲宜这一胎保住了她,这是如今皇室唯一的正统子嗣,对稳定人心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顾忱费力地撑着床榻坐起,神情阴冷地打量着身前这终于揭开真面目的蛇蝎美人。

    周羲宜想伸手去扶,被视若无睹地避开。

    须臾之后,他咬着牙关不露出狰狞的神色,一言不发,直直走向桌前坐下。

    可一细看,才刚有所决断的顾忱又忍不住气笑——

    周羲宜甚至算到了他的反应,把纸笔都提前备好在这,这时候连研墨的功夫都省下了。

    ……他的这位贵妃将他的心思也都猜准了。

    实在是,好得很。

    怒极反笑。

    *

    殿内留着起夜的昏黄灯盏下,纸张上写满了笔墨缭乱的字迹,桦木雕成的镇纸压住纸张,篇末落款是帝王的自号。

    顾忱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粗略地做好安排,一五一十都在纸上交代得清楚,尽量不使朝局因自己的暴毙而陷入动荡。

    搁笔后已是声音疲惫:“你是从何时开始谋算要动手?”

    周羲宜这时候也没必要继续骗他了,慢吞吞地开口:“数月前,你批阅奏折时说会在纪承言回京后,问罪他时。”

    就是那日过后不久,她便设计给自己下药,准备呈出滑脉,以便能当上太后干政。

    纪承言是周家世交的公子。

    这话如同巨石掷进了一潭死水,终于打破了顾忱面上维持的平静。

    他回头时肃杀之威已经掩藏不住,紧盯着周羲宜,比今夜毒发,听她坦白的时候还要戾气横生。

    “你是为了帮他?朕的好贵妃,另有心上之人?”

    周羲宜没说话,纪承言是催她动手的契机,却不是她想弑君上位的动机。谈情说爱于她而言实在无趣,纪承言曾是她年幼时的向往,但也仅此而已。

    她方才就瞧出顾忱已经妥协,不会反杀自己,便也没再把这将死之人放在心上,懒得向他仔细解释清楚。

    可这样的无声落在顾忱眼中,就成了周羲宜的默认。

    顾忱在这沉默里神色极其难堪,好一会儿后才自嘲般地低低轻笑出声。

    再次张口时,反倒声音温柔得像含情脉脉的呢喃,不知道的或许还会误以为他正说着生死临别时的浓浓情意缠绵。

    “周羲宜。”

    异常的平静,但是殿内的两人都清楚这声音之下正暗流涌动。

    “如若有来世

    ——我会先杀你。”

    书上说,帝王之怒,则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周羲宜却仍是冷眼瞧着的模样,在一旁无动于衷。

    顾忱明明现在就能喊人来,实质性地叫她人头落地,可他偏偏又说什么虚无缥缈的来世再杀自己。

    不过是丧命前的虚张声势罢了,周羲宜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

    不久后。

    周羲宜命人暗地里寻来个合适的婴儿,接下了顾忱留下的皇室暗卫,兵符在手,齐王、太师、太尉辅佐,朝堂之事有条不紊。

    幼主登基,太后听政。

    眉眼庄重,绛红朱唇,披领石青,明黄色朝袍绣有行龙游凤,头冠金丝勾嵌,有凤翟点翠,缀宝石珍珠无数,威严华贵逼人不敢言说。

    美人高高在上端坐朝堂帘后。

    俯瞰底下一片低伏,周羲宜觉得,身居这权势至高处的确是冷清了些。

    但也实在是万分快活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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