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周羲宜入宫前便是永昌侯府上的大小姐,对京城的世家往来本就有所了解。

    顾忱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喜欢赖在她身边,批阅奏折也从来不避着她。在她一时兴起凑过去细看时,也会耐心地一句句解释给她听。

    所以她对于听政太后的身份适应得很快。

    只蛰伏了月余,便大致观察清楚朝堂上的阵营划分,粗粗见识了主要官员的行事作风。

    执政思想上,她延续顾忱的顺其自然,休养民生。

    但官员调动上,她掺杂了不少自己的私心。

    那些骂她牝鸡司晨的,也就只敢在言论上保持自己的清高,闹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不足为惧。

    晨起梳妆时,周羲宜一边对镜勾画蛾眉,一边听属下来报这些流言蜚语,从来都是哂笑而过,大大方方地由着他们骂,反倒用他们来衬出自己的气度。

    京城世家这段时间收敛了不少,都在等着看太后第一个会拿谁立威。

    令人膛目结舌的是,周羲宜首先动的是永昌侯周洮,这是她的生父。

    她将永昌侯嫡系一支流放,旁支贬为庶民。

    随即又降了周家世交——纪家,其中旁支几人的官位。

    锦衣卫去替她给纪家留下几句话。

    隔日纪家就把刚回京的纪承言送了过来。

    纪承言被送上来的时候眼神飘忽,两颊上是羞恼的颜色,总想着撇开钳制着自己手的侍卫,行礼时候身体僵硬,自诩是要端着世家公子的风度。

    “羲......臣拜见太后娘娘......”

    周羲宜还在琢磨着刚用花汁染好的指甲。

    见他还不明了被家族送来的处境,想大言不惭像小时候一样唤自己名字,忍不住就轻笑出声,觉得他还不如那夜自知将死的顾忱情绪稳定、识时务。

    无妨,她会帮他明理。

    “带下去,教规矩。”周羲宜头也不抬地吩咐。

    她还是贵妃的时候,那么多人骂她骄奢淫靡,惑乱君王。她如今成了太后,反倒就有人主动送上相貌俊美的面首。

    周羲宜轻轻吹了下指甲,满意地看着自己染出的成色。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为了权势争得头破血流,换成是她,她也会忍不住喜欢这个中滋味。

    *

    雕着缠枝牡丹纹仿酒樽形制的青瓷香炉,正散着阵阵暖香缱绻。

    青釉色的莲瓣烛台之上,立着数支红烛,烛火映照得罗帐昏暗。

    被带去管教数月后的纪承言终于识清了当今局势,知趣地被冠袍带履装饰齐整,送进了周羲宜殿内。

    周羲宜现在身边常常围绕着许多貌美少年,她和这些小郎君说笑逗趣,但因着旧时的梦魇并不热衷于情情爱爱,所以与这些人并没真正地发生什么。

    纪承言有幸被太后选作第一个宠幸的面首。

    不过其实周羲宜对他也没特别大的热情,她只是想要成全自己少女时的天真,就顺手给他一个优待,送个类似新婚之夜的仪式,权当作赐予他的恩泽。

    此日清晨,她亲眼看着纪承言服下可致松懈无力的毒。这样夜晚他们亲近的时候,纪承言也不能对她产生什么威胁。

    纪承言被宫人换上繁琐庄重的大红色婚袍,在布置好的殿内候着。

    等了好久,才见到周羲宜走进来。

    她随意穿着一身往日的常服,和纪承言此时的装饰周全,形成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纪承言终于等到了人,顿时就神情悲痛地指责起来:“......周羲宜,你何苦造成如今这局面!”

    被关起来的这些天里,他算是吃尽了苦头,但是一想到被这样对待是因为周羲宜对他的款款深情,又觉得似乎可以理解,只把这当成是周羲宜对自己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才给予的报复。

    周羲宜看见他又哀又怒的神色可称得上是精彩,不知他又想到了哪里去,就也懒得搭理。

    “你这场成婚也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纪承言厉声向她重申,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她的脸上看见被揭穿事实的迷惘和无措。

    周羲宜挑眉,不明所以。

    她瞧着自己身上也没套着婚服,姿态也不算拘谨庄重,怎么就能让他把太后一时兴起的垂怜,联想成是在自欺欺人地做梦与他成婚。

    纪承言看出她脸上不加掩饰的困惑,真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便不免更有几分得意。

    被宫人敷上脂粉的面庞忍着窃喜,强抿住嘴的神态反而显得有些滑稽,他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又想出了个什么新主意。

    “羲宜,快让我出宫吧——就算你把我勉强留在这里,也只能得到我的身体,却得不到我的真心!要想让我用心待你,就......”

    纪承言多年不见周羲宜,哪怕先前被管教过一番,潜意识中仍觉得她是那个缺爱的会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的小女孩。

    于是忍不住就想借此机会让周羲宜送自己回家去,最好再是再提拔一下自己的官职,让他在同僚和族亲面前威风一把,那样的话他或许还能考虑与周羲宜再续前缘。

    周羲宜:“......”

    她属实是大为不解,所幸她也没打算去尝试理解,只纯纯当作乐子来看。

    纪承言以为他算什么,他说的真心能值两个钱吗?

    周羲宜经历过当年最狼狈的时候,便知道他有一张唯利是图、阿谀献媚的面孔,如今居高临下地再看,好像更彻底认清了他,这根本就是个虚伪又自大的懦夫。

    她想到这里便兴致缺缺,俯下身,一双秾艳眉眼分外轻佻,目光垂落在被宫人安排好坐在床上的纪承言身上,用最后的耐心问道:

    “你再好好想想,自己该说什么。”

    “羲宜,别再和我闹了,我知道你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还对我有怨气......我.......我这就和你解释。”

    周羲宜听到这里,才终于正色不少,打量着他的同时手指轻轻捻动,倒有几分兴趣看他能怎么编。

    “这说来也是因为你,物极必反,你生得实在好看,在京城出了名,有人就玩笑说你似妖物,被那徐国公听见了,他便向永昌侯讨要你。徐国公权大势大,我又怎敢顶撞他,便只好顺水推舟。”

    “所以是该怪我?”周羲宜弯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既然你说我被传为妖物,那又为何要常常提起我,是因为我的亲近能成为你的谈资?”

    轻描淡写,完全不像是在自揭伤疤。

    “倒也并不全是,羲宜,你信我......”

    周羲宜平静地看他,年幼时向往的那个世交哥哥的形象终于溃散得彻彻底底。

    她不再指望着能从这人嘴中听到什么有用的话,也懒于在这令人作呕的狡辩里继续待着,不等他说完就甩袖转身离去。

    纪承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鲁莽,周羲宜正是垂帘听政的太后,能有千百种法子自来对付自己。

    他不顾先前族中吩咐,慌乱地爬起身,身上婚服有繁杂琐碎的流苏佩饰,被他一股脑甩开,赶紧就要追上。

    周羲宜被拽住。

    她在被碰到的那一瞬,就迅速回头,手指轻弹,散开先前就藏在指尖的粉末,随即就唤侍卫。

    忽然胸口剧痛,她低下头。

    一支男子加固发冠用的簪子直直穿进她的胸口,鲜血瞬时就在衣裳上晕开。

    “羲宜,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纪承言口不择言。

    周羲宜学百草擅用毒,自然也对人的躯体有所了解,在忍着疼痛低头辨清这个刺入的位置和深度之后,便心有所感,觉得自己恐怕难活。

    但她一个自觉将死之人,反倒比纪承言冷静许多。

    “你通敌国。”周羲宜很确定地说。

    她敢让周围人退去,独身和纪承言相处,自然是因为对自己调配出的那使人无力的毒有十足的把握。

    若需解开这毒,或者是暂时缓解其无力症状,必须要邻国大黎的一种草入药。

    但是那草只在大黎南部瘴气之地生长,这对于东平本国的人来说近乎无解。

    只有先前便与大黎便有联络,并且得到大黎人足够的重视和帮助,才能如此快得在数月内找到此毒的缓解之药。纪承言只有以此种途径暂缓解身上之毒。

    不过,她都将要身死,这些事情自然也没必要再去管了。

    至于纪承言本人,周羲宜为他留了后手,方才刹那撒向他口鼻的毒粉,够他肝肠寸断。

    视野已经开始模糊,昏昏沉沉。

    周羲宜不欲再白费力气地喊侍卫,只是安静地等着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时刻悄然到来。

    她这一生波折几起,曾披头散发地狼狈磕头哭求过,也曾立在最高处俯瞰众生百态。

    往日的仇怨都多多少少已经被她报复了回去,到底也不算虚度一场。

    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隐隐约约之间好像听到纪承言毒发,在一旁喊得撕心裂肺。

    她只觉得可惜,临死之前竟然只能听见这脏东西的声音。

    周羲宜不无遗憾地想着,阖上了双眼。

    *

    “你怎么还敢再睡,你给我起来,你起来......”

    好吵。

    “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真的好吵。

    周羲宜皱着眉头睁开眼,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醒来。可映入眼里的,却不是她已经看惯了的雕梁画栋、宫阙辉煌。

    屋梁略显陈旧,窗棂雕饰单一,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潮湿。身上被褥被人掀得杂乱,乍看过去不是什么上等面料。

    一旁站着个面色枯黄、眼窝深陷的中年女子。

    周羲宜在看见她时就直直地愣住了。

    可这中年女子毫不在意她的神色异常,仍在自顾自地叫骂,见到周羲宜没有反应,甚至直接冲上前,扬起手在她脸上落下响亮的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直接把周羲宜打醒。

    她下意识地伸手碰上脸上热辣的地方,尝到熟悉的疼痛滋味。

    随即就起身,毫不犹豫地反钳住这中年女子的手。

    弯起嘴角,贴近过去。

    “母亲。”

    许久未见,您怎么还是如此?

    柳盈没想到周羲宜会反抗,根本没去听她说了什么,只顾着要挣脱她对自己的钳制,同时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谩骂。

    “你......你放开我!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敢这么对我,快放开......”

    周羲宜不想再和她做无用的交流,直接喊来外边的婆子,让自己顺利脱身。

    走出此屋,是熟悉的侯府后院,她的大丫鬟桑月正候在此处。

    周羲宜瞥了她一眼,佯装随口一提,“我昨夜睡太沉有些糊涂,今日到了初几来着?”

    “五月初十,再过三日便是肃王妃的寿宴,您接了帖子要去的。”

    桑月说的这个时间正和周羲宜心中隐隐的猜测一样。

    周羲宜见自己是在柳盈房间醒过来的,可知昨夜就是在这里歇下。

    柳盈虽然是她的生母,但是自她懂事起,这位母亲就几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五月初九夜是一个偶然,柳盈情绪难得地平稳了许多一样,愿意和她说上几句话。周羲宜当时实在很开心,缠着在这里睡下。

    虽然印象里她第二天又被柳盈打骂出来。

    但这是少有的两人和谐相处的经历。

    所以哪怕时隔很久,周羲宜也能清晰地记起这个时间点——

    刚满十六岁,五月初十,即将去赴老肃王妃的寿宴,此后美艳异于常人的名声彻底传开。

    ......她竟是重生回了多年前。

    周羲宜把当下处境弄清楚之后,忍不住就对自己的境遇感到奇怪,但也随遇而安,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心绪安稳下来,正想着继续去和丫鬟说话,却又忽然一顿住。

    她在晃神的这瞬间里,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上一世,毒杀顾忱的那一夜。

    顾忱压抑住怒意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如若有来世,我会先杀你。”

    周羲宜那时候已经疏于伪装,不以为意,可是谁能想到竟然真的会有来世。

    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半晌无言,很难说清楚自己当下的复杂心情。

    ——只是隐隐约约地觉着,后颈处好像有一阵幽幽的冷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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