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侯爷方才遣人来请您一起去用早膳,这会儿应当正等着您呢。”桑月出声提醒她。

    周羲宜对难得能和母亲亲近的记忆印象深刻,但是这之后的发生的琐事就记得不大清楚。

    于是应了一声,便提上了十二分的精神,携丫鬟从后廊直走过去,路上警觉地观察四周,想最快地记起这时侯府的动向。

    到膳厅的时候,已有多人在此伺候,桌上摆着了各式的糕点,也呈着新端上的冒热气的梗米粥,嬷嬷置好碗筷,立侍一边。

    永昌侯周洮见到周羲宜来了,顺手指了个身边的位置,叫她坐下。

    “娘,爹爹怎么让她坐那上位。”周毓珍瞧见便扯了扯侯夫人邱雁的袖口,小声不平。

    侯夫人邱雁拍开女儿的手,“你这脾气又计较什么,‘姑娘在家都是娇客’,哪有让客坐旁边的理儿。”

    “那我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吗?”

    “傻孩子,你胡说什么,”邱雁笑着敲她,“你们又不一样,她也就这一两次和我们一家共用膳。你想坐什么位置,改明儿和你爹爹说说,也都能让你坐上。”

    周毓珍这才听得满意,边笑边继续咬着糕点。

    这边母女俩在轻声说话,那边周羲宜也在给侯爷周洮请安。

    “听说你昨夜在那疯妇房中过夜?”

    周羲宜目光垂下,“许久未去见娘亲,昨夜便多待了一会儿。”

    周洮不悦,“那是你哪门子娘,少和她往来,省得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

    “您说的是,”周羲宜随意应下。

    周洮在府上向来是独断专行,不允旁人反驳一句。

    周羲宜这时候还没有能力掀翻桌子摆脱他的约束,索性就把他的说教当作耳旁风听过去,毫不在意地随意应付。

    怎么敷衍怎么来。

    反而是周洮第一次见到周羲宜如此毫不犹豫地接话,竟然有几分不习惯。但为了显示自己在府上的绝对威严,他又神情严肃地再强调了一遍。

    “为父不是要说教你的意思,是那疯妇神态癫狂,已经在族里除了名,你去见了也讨不到好处。不如多在房中读读女四书,教导家中幼妹。”

    “羲宜知晓父亲的谆谆教诲。”

    她低头认下,然后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把焦点扯到桌上另外两位:

    “可是每每看见夫人和妹妹如此亲昵,总情不自禁心生向往想去看娘。”

    从小到大,邱雁和她的儿女总喜欢在自己面前,故作无意地显示他们才是永昌侯府相亲相爱的一家子。

    周羲宜每次见到都会安静地把目光挪开。

    这上不得台面的技俩,实在是越看越烦。

    “娘亲——”周毓珍听到她说向往自己母女二人,便忍不住得意起来,想着要在周羲宜面前再显摆一番,就故作娇憨地要向邱雁撒娇。

    周毓珍没反应来,但邱雁立时就听出了不对劲。

    姜还得是老的辣。

    她冷着脸推开周毓珍,狠狠骂她不识礼数。随即又笑起来,亲切地看向周羲宜。

    “瞧这话说得多生分,羲宜你自然也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样的疼爱,但总没听见你唤我一声‘母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嫌弃我呢。”

    ——啧,这是又把话头推回给她了。

    周羲宜无所谓,从容见招拆招。

    她弯起嘴角,声音清甜:

    “您怎么会有这种误会?母——亲,我平日里生活体贴,还都是您在关照......”

    一声母亲喊得毫无负担,甚至故意拉长了音调。

    说来还得多亏上一世。

    那会儿初入宫,她还不知道顾忱对自己的态度,总战战兢兢地观察他的神色。

    后来发现他听自己甜腻腻地叫他“阿忱哥哥”时心情会格外好,于是就厚着脸皮经常这么喊。

    喊的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甜言蜜语哄人的话信手拈来。

    此时侯夫人要她喊句母亲,当然也不算什么难事。

    而且觉得仅仅拆掉这招还不够,周羲宜又笑眯眯地再给她补上了一招。

    “......方才来膳厅的路上,听丫头说母亲让小厨房又买了许多燕窝,羲宜正想谢母亲关怀。”

    她想起路上的见闻,于是就毫不客气地顺手认下。

    少女礼貌微笑:每日燕窝粥是吗?拿来吧你。

    永昌侯府在京城里并不算显赫,外表光鲜,但是内里仍要精打细算。

    这燕窝粥只会是邱雁想给她自己进补,才忍痛拨钱买下的。这会儿听见周羲宜直接冒昧地认领下,她还不能反驳,慈爱的神色差点维持不住。

    “是想给你补补的,一点心意罢了,”邱雁干干地笑了几声。

    “母亲最为贴心了。”

    周羲宜刚重生回来,性子里还带着上一世作为掌权者的戾气。方才听邱雁想用称呼来膈应她,心中不爽快,就故意把这“母亲”二字反复提起,索性让她听个够。

    “就知道母亲是最爱护我们几个孩子的,我最感念的便是母亲您了。”

    邱雁刚刚手里失去了一大把燕窝,又被她这一口一个“母亲”地膈应着,听得实在一口气堵得慌。

    同时忍不住多瞧她几眼,纳闷今日这大小姐怎么转了性子。

    毕竟周羲宜之前一直不会这么理所当然地喊她。

    她刚嫁进来那几年,周羲宜听从长辈的话,怯生生地叫她娘,她当着众人的面高高兴兴应下了,私下里从不给她好脸色。

    小姑娘脸皮薄,邱雁常常故作不经意地忽略她。

    时间长了,周羲宜就不敢往她面前凑了。

    可偏偏今日,这越长大越心高气傲的人竟然开始说软话从自己手里抢东西了,还中了邪一样地反复喊母亲给她添堵。

    邱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察觉到这异样之后,自然便想着膈应回去。

    周羲宜不过是个婚姻之事也要攥在主母手中的小姑娘罢了,实在好磋磨。

    她旋即就展露高兴的神情夸奖她,“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最懂得感恩我们长辈的。”

    然后话音一转,喜笑地着看向周洮,像在分享什么好事,“老爷,您瞧瞧,还得是大小姐最有心了,等业儿从书院求学回来,自然得要大小姐多帮衬。”

    方才还斗志昂扬的周羲宜闻声一顿。

    这话就像冷水一样直接把她浇个透顶,叫她顿时清醒。

    她明白邱雁的话外之音,知道这是在存了心地膈应自己。可偏偏这又是被侯府默认的事情,根本没有由她选择的余地。

    她也终于清楚意识到,自己现在既不是在后宫里嚣张跋扈的贵妃娘娘,也不是满朝跪拜的掌权太后,她就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正毫无话语权、纯纯任人差使。

    于是安静地垂下了眼,收敛尽方才的躁意,不再徒劳说话。

    而另一旁。

    永昌侯周洮闻言倒是捋着胡子,笑着点头——邱雁这几句属实是说到他心坎了。

    至于这深闺里的大小姐,究竟该如何在仕途上,帮衬那脑袋空空、毫无学问的弟弟。

    夫妇俩似乎早有默契。

    *

    周羲宜用过早膳就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菱花铜镜架在桌前,映出此时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庞,看得她久久不言。

    前尘往事好像还历历在目,此时坐在这里,她回忆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神情逐渐变得冰冷。

    实不相瞒,她是一点儿也不喜欢永昌侯府。

    同样的,她也不喜欢这肮脏的令人厌烦的京城。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祸水红颜,风情月意;容色近妖,勾引疯狂蝶乱。”

    偌大的京城上一世施加给了她无数骂名。

    尤其是这一张浓艳的美人面,似乎也被说成了个不可饶恕的错处。

    周羲宜从前冷眼瞧着他们,以为只要不去理睬就能独善其身。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势在手,这副皮囊于她确实是场难以躲过的灾祸。

    实在无趣,实在可憎。

    周羲宜伸出手,指尖抚上自己的面庞,凝神半晌,却仍然是想不明白,凭什么要让她再回年少,重复经受这一遭。

    *

    周羲宜是永昌侯府的嫡女,母亲柳盈生得貌美,是周洮的发妻。

    外祖父是镇守在东平与大黎边界的柳将军,官衔不高,也不得先帝宠信。

    多年前,老永昌侯行经此处时遇上流贼作乱,所幸得到柳将军相助,才保全性命,于是便给两家孩子定下了亲事,以表感念。

    这两家孩子便是柳盈和周洮,他们成婚后,生下了周羲宜。

    好景不长。

    边境一战大败,柳将军作为其中将领,被先帝治罪。

    柳盈是外嫁女,按理说不必受到牵连。

    但是老永昌侯和周洮担心柳家会连累他们受先帝不喜,便给柳盈一条白绫让她自行了断。

    这也是京城世家心照不宣的手段,可能给宗族带来麻烦的人都悄无声息地解决,对外只说是突发恶疾去了,仍是一派和平。

    柳盈哭喊得撕心裂肺,求他们放过自己。

    周羲宜那时候还小,根本没什么认知,但是也被吓得跟着母亲一起哭。

    后来哭得老永昌侯心软,愿意松口留柳盈一命,但是要将柳盈囚禁在侯府后院。

    从此侯夫人柳盈“病逝”,活下来的只有后院一个不明不白的姨娘柳氏。

    周洮又娶了续弦邱雁进门,柳盈得知后失魂落魄,日日掩面而泣,反复说自己才是最爱周洮的妻子。

    邱雁很快就生下了侯府长子周成业,侯府上下皆欢喜。柳盈就是在这时好像终于承受不了一样,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吵大闹。

    日日来看她的小周羲宜成了她愤怒的宣泄口。

    柳盈用各种肮脏的词语辱骂周羲宜,恨她不是个男儿,不能让自己当个扬眉吐气的侯夫人,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全都归咎于这时年纪还小的周羲宜。

    周洮见到后,根本认不出这是他曾经那动人的妻子,怒声骂她,命强壮有力的婆子看管住她。

    周羲宜一边见着母亲逐渐变成了府上羞于提起的疯妇,一边见着自己的父亲和他新得的娇妻麟儿日日欢畅。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自己对于两边都是不受待见的存在。

    令当时的周羲宜走出迷茫的是她在柳盈嫁妆里见到的书籍,那是她未曾谋面的外祖母留下的。

    外祖母出身于靠近大黎边界的游医世家,这几本书正是记载大黎与东平植株的百草经。

    小周羲宜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寄托。十年钻研,私下托付行走四方的商队或者雇佣帮手去寻找书上的药草、毒草,趁着难得的几次探访远方宗亲的机会拓宽视野,不断学习着书上的方子,甚至还不断扩充完善。

    除了极亲近的侍女,没几人知道永昌侯府那貌美的大小姐最擅识百草,能将各种奇株异草的功效说得头头是道,能用其入药、也会以其作毒。

    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老侯爷去世,先帝驾崩。外边已是天翻地覆,侯府后院里的柳盈却还是一如既往,每次见到周羲宜都在歇斯底里地打骂。

    值得慰藉的是,父亲对她还算是和蔼亲切。

    周羲宜庆幸地以为,自己总归也是被至亲爱着的人。

    殊不知,这和蔼也是有代价的。

    徐国公听说了周羲宜的名声,派冰人来永昌侯府,要讨她做填房。

    周羲宜见这情状,觉得实在荒唐,这徐国公比她父亲还要年长三岁,满脸横肉,荒淫无度,前几任妻子都落得个凄惨下场。

    可周洮负手而立,冷漠地看着她,不容反驳地说,她必须要嫁。

    因为徐国公承诺会助她那游手好闲的弟弟周成业谋得官职,她得偿还侯府多年的养育之恩。

    周羲宜不甘心,跪在地上求他们给自己一条别的生路,她会用的方式帮助侯府。

    所有长辈都在指责她不识大体。

    他们奇怪地看她,像是不明白一个养了这么多年就是用来献给上面的礼物,怎么能自己张口说不。

    周成业大摇大摆从她身边走过时特地弯腰告诉她,“我的差事已初拟定下来了,多亏了你我的好姐姐。”

    徐国公来侯府拜访,促狭地瞧着她笑,眼神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不断游离。

    该死,全都该死。

    周羲宜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想鱼死网破,把毒草配好入食,下在府中,换一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这时宫里派人出来。

    素来温和的年轻帝王,毫无前兆地列明数条徐国公的罪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国公入狱,徐国府抄家。

    再后来,周羲宜就从一个送给徐国公的礼物变成了一个送给帝王的礼物。

    这位皇帝年轻俊朗,待她极好,入宫后不久便将她提为贵妃。周羲宜按理应当满足,但是她并不情愿。

    顾忱帮了她很多,但同时也让她明白,只有手里握有权势才能让她做想做的事。

    周羲宜很感谢顾忱。

    但是他口中的爱意怎么能比得过她亲自把握的权势。

    终于。

    在某一天。

    她决定计划一场豪赌。

    *

    回过神来的周羲宜还在看着那面菱花铜镜。

    看见镜中一双已经是水光潋滟的桃花眼。

    早膳时候邱雁和周洮默契的相视让她明白,就算重活一世,她也仍然是那个要被侯府送出去的美丽花瓶。

    她是不甘心,但是她根本反抗不了所谓的父母之命、家族期许。

    她能怎么办?

    下毒,然后被捉拿,共死。

    抑或是。

    向上爬,先把权力捏在自己手中。

    周羲宜闭目沉思,安静半晌。

    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能想到的最快最迅速的摆脱钳制的途径,竟然还是她上一世的跳板——

    顾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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