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顾忱看到徐国公也在其中,正匆忙地弯身行礼,诚惶诚恐等候着旨意,脸上的横肉堆叠。

    他盯着这张此时无比恭谨谦卑的脸,莫名就想到它转头又会怎样贪婪地去盯着周羲宜。

    一时之间越瞧越不顺眼,干脆就想直接驳回徐国公举荐的张瑞。

    “张瑞此人......”不可用。

    顾忱话才讲到一半,就又想起上一世。

    徐国公是贪财好色之人,又性情嚣张狂妄,把柄并不难找到。而他之所以肯纵容徐国公这么多年,就是想顺藤摸瓜,弄清楚老国公给他留下的人脉,挖出其他那些藏得圆滑又不露出马脚的朝廷蛀虫。

    上一世他依照布局,原本是想批准徐国公的附庸张瑞南下巡盐,借此挖出南边与他们勾结的官员。

    可偏偏在老肃王妃的寿宴上,遇见了周羲宜。

    ……然后便是全盘打乱。

    驳回徐国公的举荐,翻出他的罪证,一一罗列,声厉色疾地下旨驳斥,转眼就直接将他抄家下狱。

    皇宫里马不停蹄地连着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这前所未有的雷霆声色也打草惊蛇,让顾忱损失了不少暗线,原本就快要浮出水面的鱼又重新潜缩了回去。

    起先顾忱觉得,这点代价能换来簌簌少受些委屈,是再值得不过的。

    可后来呢?他为了周羲宜驳回举荐,乱了筹谋,坏了布局。

    而周羲宜以怨报德,说自己既然帮她当上了贵妃,不如再帮她当上太后。

    ......听听她这讲的都是些什么话。

    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其心可诛。

    顾忱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动怒。

    方才已经说了一半的话,就直接在这一念之间,意思生生变了个天翻地覆。

    张瑞此人“......可用。”

    帝王私下里心绪再复杂,也仍旧在面上保持着平静。

    寥寥几字,就给南书房里争论不休的场面定下了结局。议事的大臣们全都伏下身,齐声行礼,高呼圣明。

    先前那屡屡顶撞徐国公的年轻文官虽然瞧着还是神色忿忿,但也不敢多说一句,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桌案后那人的脸色,怕自己鲁莽的话语会让帝王心生不满。

    与他秉持相同观点的几个年轻臣子亦是如此,都避着不去看徐国公及其附庸这时趾高气扬的模样,只能在心中反复念着几句话来安慰自己。

    ——陛下这么做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而这位自知确实是有他的道理的帝王,心其实里也不大爽快。

    明明清楚此时准了徐国公的举荐,是有利于长远的一步,可却还是忍不住存有芥蒂。

    顾忱冷眼瞧着徐国公几人得意地相视而笑。

    他们几十年养尊处优吃得肥圆的脸面上,正舒展开像沟壑般深浅不一的褶皱,眼睛眯成缝一样也透着浑浊的精光。

    先贤云,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桌案之后的上位者把目光淡淡地扫过去。

    此时这些个自以为圣眷正浓的臣子,来日清算的时候,一个都逃不掉。

    *

    但不论后续如何,今日的议事总算是到此为止。

    南书房中的臣子在行礼后陆陆续续地退出里间,穿过雕木镂空的拱门,向垂纱的帘幕后后去。

    顾忱在草草地看了这些官员几眼之后,就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因为觉得实在是神态丑陋,根本不想再多瞧下去。

    他把视线转回面前,顺手捞起桌案上两个红亮核桃,置于掌上轮旋盘玩。

    正是闲下来之后的散漫出神,却又忽然在回味时感觉不对:

    ??

    他方才想什么?就只因觉着小人得意的神态不堪,便放弃了观察细微末节来获取更多信息的机会?

    虽然此事无关紧要,当下也不是非观察不可的时候,可顾忱仍是奇怪自己哪来的这毛病。

    他自小学的便是君子礼数,要温和疏离,要冷静从容,不能喜形于色,不可浮于浅表。

    前世同一时候的顾忱便不会太在意旁人的姿容神态。是以他此刻会对自己心生如此重的疑虑。

    顾忱:从前还不知道,朕会是如此肤浅之人?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想明白了缘由。

    ——又是周羲宜。

    她极其爱美,连带着也要求他齐整打扮,理由只有简简单单一句,“不能惹得她眼睛不快”,入宫后几年里硬生生地将顾忱带出了眼光刁钻的毛病。

    后来的顾忱不仅会按时窥镜自省,还会要求自己的身边人也注意仪态美丑,慢慢地好像也能从这规矩习惯里寻到妇唱夫随的趣味。

    想着他们是一对眷侣,本就该如此默契。

    还有周羲宜喜爱穿的绯红,顾忱也命尚衣局依照她的衣裳,给自己制了许多套,然后故作无意地换上,自得其乐地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

    诸如此类的小心思,他暗地里还做过很多。

    如今回头忆起这些事,百般复杂的情绪逼到唇齿边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

    ......给她惯的,都是给她惯的。

    顾忱垂眸想着,掌上盘着核桃的动作无意识地加快,手指弯曲又伸展,推顺着两个核桃疾速盘旋,好像正衬着此时心中的波澜起伏。

    总归上一世已经过去,前尘种种,就全当作拿去喂了只白眼狼。

    有幸重活一场,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一回,就该换作是。

    ——他来杀她。

    方才他准许了徐国公举荐张瑞的奏请,也相当于是给徐国公再添荣宠。

    永昌侯周洮目光短浅又刚愎自用,见状或许会更加眼热,为了他那不学无术的好儿子,急着要把貌美之名远扬的大女儿送去给徐国公示好。

    顾忱沉默地看着前方,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答地叩着桌案。

    在心中用极其古怪的语气,阴冷地,幽幽地,好像在遥遥隔空地,对着京城里宫墙外的那位少女说话:

    ......周羲宜,祝你好运。

    *

    周羲宜忽然就浑身一凉,鸡皮疙瘩起来,急匆匆拾起帕子,捂住下半张脸,同时扬起袖子遮挡。

    “——阿嚏!”

    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桑月看见后走上前,要给她披上一件轻薄的纱衣,“虽说现在已经入了夏,但姑娘坐在窗边,有时候风大起来也吹得慌,不如披个外衣挡挡风。”

    周羲宜摆手示意用不着,她还没那么虚弱,方才吹着庭院里的风也并不觉得冷。就只是莫名地打个喷嚏而已。根本就没必要把这放在心上,让桑月可以把这薄衫收起来。

    说罢她便回头,正要继续着去看窗外景色时,余光里瞥见桑月手上颜色清亮。

    周羲宜心思一转,就开始寻思起几日后赴肃王妃的寿宴时,要穿什么色的衣裳。想要在那日引起顾忱注意,哄好这皇帝,不得是先拿出诚心准备一番。

    于是乎说干就干。

    主仆俩打开衣柜,各色的衣裳顿时就呈现在面前。两人沉默,看着衣柜一齐陷入纠结。

    ——这还得说起永昌侯周洮对待周羲宜的方式,就像是在养一枝要待价而沽的娇花。

    他从不去理睬这朵花在爹不亲娘不爱的处境下会内里有怎样的情绪,但是却会约束着要让它在明面上生长得规整漂亮。

    一方面是要求周羲宜熟读女四书,把烈女传奉为圭臬,恪守三从四德,这样在嫁娶时能让达官贵人满意。

    另一方面,就是大方地准允周羲宜买各种新鲜的衣裳,毕竟好花当配好瓶,打扮得夺目,才能在天子脚下这见美人云集的地方引起注意,经营出名声。

    此刻的周羲宜便看着衣柜里她攒下的衣裳,一时间眼花缭乱,不知道要从哪下手。

    “......桑月你说,我穿哪件好看?”

    桑月也很难办:“奴婢实话实说,姑娘穿哪一件都好看。”

    周羲宜的目光掠过这一叠叠高摞的衣物,顺手从中指出几个颜色来,取出来换上,想试试哪个最合适。

    第一件是桃红色襦裙,周羲宜肌肤雪白,且五官极其秾艳,硬是将这原本有些俗气的颜色衬得风流婀娜,而且还不显得轻浮。

    “这身好看,到时候再别一个淡色的簪子,挽个轻巧的发髻,姑娘简直就像是个活脱脱的桃花成精。”

    桑月喜欢极了这件,已经忍不住在心里给她搭配出了成套。

    周羲宜被她逗笑,故意说道:“好你个坏桑月,竟然敢贬低我是个花妖。”

    桑月听了也应着她的话,伶牙俐齿地改口换词,“是我说错了,桃花精才配不上来形容姑娘,姑娘高低还得是个桃花仙。”

    “那就承蒙我们家桑月的盛情夸奖,我还得要继续加把劲,变得比妖精还好看,”周羲宜故作骄矜地把下巴扬起。

    这模样让桑月也忍不住眯着眼弯起嘴角。

    两个女孩笑成一团。

    第二件是杏黄色细褶裙,周羲宜穿上后,腰间深深浅浅地落着数十细褶,行动时如同水波轻荡,看上去生动灵巧,活泼又明媚。

    “这身也好看!当下天热火气大,这杏黄色看上去分外清爽!”桑月绕着周羲宜看了一圈,认真说道。

    周羲宜点头赞同,继续再去试下一件。

    第三件是墨绿色缠枝纹马面裙,穿上时大气温婉,也让桑月连连赞许。

    接下来又是淡紫色花团对襟长裙。

    还有葱绿色、胭脂粉等等好几件。

    周羲宜连着试了许多次,也没能定下决心到底要穿哪一件。

    索性摆烂地回头看向身后,把这问题丢给旁人:“桑月,这么多颜色,你瞧着哪一件最合适?”

    桑月抿着嘴认真细看了片刻:“......奴婢也挑不出。”

    “有那么难吗?”周羲宜小声嘀咕,一句话同时把自己和桑月都嫌弃了个遍。

    桑月星星眼:“是姑娘太好看了,穿什么都区别不大,全都是一样的漂亮!”

    “......就你贫嘴。”周羲宜装作嗔怒的样子骂她。

    但是脸上浮出的笑意却再明显不过,一双梨涡漾开,是一点儿也没掩饰的心情愉悦。

    周羲宜无辜坦诚:美丽能有什么错呢?

    她这人的确就是爱美。

    而且爱美爱得大大方方,懒得掩饰半分。

    正所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

    可是。

    上一世徐国公请来的冰人上门时,她分明最恨的便是自己这招摇的皮囊。

    想到这里周羲宜便微微垂目,唇角的笑意略有收敛。

    那时她哀求府上长辈,不要将自己送进泥潭,却只换到轻蔑的冷眼。

    夜深在房中暗自垂泪,狠心把大半衣裳都丢掉,只肯穿黯淡的颜色,诸如灰、褐此类,想以此躲过勾引他人的骂名。

    像是要急着把自己藏进最边角的尘埃里。

    可不该这样。

    他们拿她的美丽当作儿子的垫脚石,去巴结奉承好色的上位者。

    错的是他们,不是她,也不是那些明丽衣裳。

    周羲宜在脑海里安静地把当初的画面掠过一遍,再抬目时,弯眼笑着看桑月:

    “......不如你随我出府去,去布庄看看这段时日有没有新上的衣裳,我们一起挑出个更新巧、更夺目、更应时节、更合心意的。”

    ——她偏要更加漂亮。

    赤日离她遥远,曾任黑夜笼罩于她。

    她便将这赤日摘下,由她来照耀东平。任众芳自由生长,不必见尘埃。

    上一世是如此。

    这一世也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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