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这些效用虽不能根治毒性,但对病症足有纾解,也能为找寻真正的解方延长期限......”

    周羲宜讲得兴起,忽然在余光里瞥见顾忱正摩挲指腹,注视于不远处似神思郁郁。她眨了眨眼,迟疑间语调放缓,而陛下并未察觉到这说话声的改变。

    ......顾忱今日怎么回事?

    频频神游,完全不像他的性子。

    令她讲得口干舌燥,也无分毫用处。

    周羲宜想得没趣,便起了坏心思,想牵连这始作俑者一同不爽快。

    幸亏她如今演的是个不会收敛脾气又屡屡爱哭的角色,这会儿撒泼取闹倒也算合理。

    于是说话的声音停下。

    她挑了挑眉,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他发觉不对劲。

    顾忱这回出神不远,近乎是在周围静下来的那瞬时便心思一紧,抬头去寻周围异常。谁知见到的却是周羲宜捧着张小脸,正神情古怪地打量自己。

    他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心中觉得好笑。

    到底帝王不会轻易将喜怒示于人前。

    顾忱静默须臾,便重新面不改色道:“无妨,再讲一遍罢。”

    周羲宜:“......”

    她有点想骂人。

    可无奈顾忱正眈眈凝视,周羲宜只好深呼吸来平复情绪,逮着时机再偷偷抬眼瞧他,却见他神态依旧漠然不动。

    行吧,她咬了咬后磨牙暗搓搓地宣泄心中不满,然后才慢吞吞地朝他应一声是。

    落入顾忱眼中。

    却是他活了两世都忍不住纳进宫里的小姑娘正敢怒不敢言。

    她梨颊染上较真时浅浅的红晕,没经历多少大风大浪心思尚浅。咬牙切齿的,不知避讳地在他面前显露稚嫩却又张牙舞爪的怒气。双目里分明含着嗔怒,想仔细看他的神情偏又不敢多瞧。

    “噗嗤。”

    帝王怎会轻易将喜怒示于人前?除非实在忍不住。

    还是捉弄她来得有趣。

    顾忱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沾上几分温柔。

    齐王与他一同长大,年少时开玩笑,经常是在怪他性子闷,容易煞人风景。

    可顾忱向来觉得,为君者修身克己,理应如此。

    若真如齐王那般嬉皮笑脸,成日把听书赏乐之事当作闲趣常挂嘴边,那该成何体统?

    唯独周羲宜是个例外。

    起先他总嫌她不知后妃本分,说了多少次“聒噪”,仍不断眉语目笑地往他面前凑。后来逐渐习惯,他发现自己竟一见着她便精神放松,忍不住就想笑着把人捞进怀里。

    当时顾忱经常在心里叹道,永昌侯府还真会养孩子。

    虽然那周洮见识短浅又刚愎自用,但府上大抵是还有许多好脾气的亲人,才能养出个如此爱笑还会哄人的小姑娘送到自己面前。

    前世他极少亏待永昌侯府,便是存了这份感念的心思在。

    然而这些个念头却在方才有所动摇。

    他见周羲宜娓娓不绝地给他解释医毒,丰神异彩远胜从前记忆。

    顾忱忽然心中有些不大确定。

    周羲宜此时正弯着一双桃花眼说话,云纹灯照得她容色莹润如玉,着一身恍如梦寐的天青色软烟罗,犹是云端之上的神祗赐予他的镜花水月。

    ......簌簌曾予他欢愉。

    那她自己呢?

    当初——

    当初的她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来他身边。

    *

    顾忱后来再坐了一会儿便回紫宸殿里去。

    周羲宜将桌案上的烛灯提近到自己面前,一手翻阅刚从太医那里借来的书册,一手不轻不重地揉着脸颊。

    方才陪皇帝说笑许久,也不知眼角会不会多生几处皱纹。

    照看吴从青的侍从在偏殿走动着倒水,顾十守在她几步之外。

    殿前的琉璃灯照在他身后,周羲宜翻过一页书,忽而在余光里瞥见地上纹丝不动的影子,心里头泛起嘀咕。

    顾十是顾忱派来的人,虽行保护之责,却也能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到底有些不安心,改日还得琢磨着培养些自己的心腹。

    晌午时她向顾十打听去侯府潜藏的日子,恰巧被顾忱给撞见,遭他敲打了一番。晚上她怕再触霉头,所以没向他多问旁的事情。

    可就算不问,她也能从细枝末节里推出些消息。

    周羲宜的座位离他很近,没闻见他身上有紫宸殿的檀香,倒是衣角似有些栀子的香气。栀子种在千秋亭一侧,从御书房径直转向后宫,便要经过那一条道。

    顾忱应当是才从御书房回来,还未去紫宸殿歇息。

    吴从青养伤的这宫殿僻远,并不在他必经之路上,所以他是特意来这里的。

    而且顾忱全程没有不耐烦地叩敲桌案或者揉核桃的动作,看起来心情尚可,没被朝堂的事难住。听吴从青的病情时却魂不守舍、屡屡神游,所以伤者应当不是他这一趟的目的。

    周羲宜复盘一遍后,于心底闷声称奇。

    因为她发现自己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竟都会忍不住觉得,顾忱好像是专门奔她而来。

    真是古怪。

    他总不能是专程来看宫中新招揽的“毒医”是否依命办事吧?

    周羲宜想到这里时心生揶揄,好笑地摇了摇头。

    *

    晨钟催月落,转眼又天明。

    一日之期已到。

    顾忱于晌午时再来吴从青休养的宫殿里。

    太医们恭候在一旁,周羲宜也好整以暇,立于案前陪着。

    令中毒者于一个日夜内情状好转,原本该是件难事。

    但吴从青自中毒后便一直在客栈捱着,只吃过周羲宜当初琢磨的几味汤药,稍有缓解又逢出事被人带走。直至昨日,才有正统医术和相克药草相辅佐。

    药草与银针齐下,竟真有了明显好转。

    周羲宜正偏着脑袋打量床榻上的人,瞧着瞧着,不知不觉间多了些许孩子气的自得。

    她弯起眼角,夸奖自己还算不错,前世只知拖拽着旁人同跌苦海,今生却也能捞人脱离,替伤者消减苦楚。

    今日她发间别了一支玉簪,雕的是只衔绣球的孔雀,冠羽栩栩灵动。

    周羲宜歪过脑袋,便叫这只孔雀骄矜昂首。

    顾忱看过几眼床榻上的人后沉吟不语,看向身旁众人时微微颔首。

    那只招摇的玉孔雀一眼便闯入他眼中。

    顾忱想起清晨时,安插在周羲宜身边的眼线报来她前一日的活动。

    说贵妃对着明角灯看了大半宿医书,一边捂着呵欠,一边好脾气地叫宫里人不必陪她通宵,只需留几人轮值守夜便好。

    既为伤者劳心劳力,又顺便收拢宫中人心。

    还真是,听话得很。

    周羲宜恰好在这时候回头,直直对上了顾忱的视线。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乎愣了一下,旋即乖巧地弯起眼角,抿着嘴露出两边梨涡朝他笑起来。

    顾忱默然片刻,之后屏退众人,转身出了宫殿。

    在登乘步舆时他才迟迟吩咐道:

    携上周羲宜,去她的临华宫。

    临华宫里雕梁画栋,罗纨珠帘虚掩着其间端秀堂皇。

    当初宫中典司来请奏时,顾忱便要他们按贵妃位份最隆重的规制去置办。

    如今玉阶彤庭,好生辉煌。

    顾忱把临华宫的景象尽收眼底,觉得勉强还算合他心意。

    ——他驯养的是最漂亮的鸟雀,自然要用最华贵的金笼。

    步舆降于宫道。

    两人跨过门槛,徐徐进了临华宫内。

    顾忱径直走上主位。

    周羲宜跟在他身后,几步走到次位的座椅。

    方要坐下时,她余光里瞥到了主位上的顾忱,他身后立着面猩红锦织屏风,衬得他愈显神情寡淡。这人举止规矩得很,哪怕坐在圈椅里也依旧脊背笔挺。

    可一个人坐在冰凉的主座上多无趣。

    周羲宜看了看,忽而转身抬手,示意随从搬来一只文竹方凳,紧紧置于主位跟前。

    放心,簌簌是不会拆散您和主座的。

    周羲宜两眼弯成了月牙,极真诚地想道。

    她是来加入你们的。

    按理说,这搬椅子坐近君主的举动其实算作放肆。

    顾忱从没见过其他人敢这么凑到他面前。

    但周羲宜搬来的偏偏是个方凳,连个靠背也没有,摆明了有低他一等的觉悟。再者她也算是临华宫的主子,帝妃独处时有些小把戏,哪个没眼力见的人会站出来指责。

    顾忱摩挲着扳指,一时间竟很难猜出。

    她这究竟是无意间促成的鲁莽,还是算好了分寸的逾矩。

    “那座的位置临近殿门,风口处容易着凉,妾身可以坐在这儿吗?”

    顾忱漠然置之,不予出声回答。

    既然没说不可以,那便是可以。

    周羲宜眨了眨眼,紧邻着顾忱坐下来。

    “昨日吩咐你的,做得还不错。”

    说的是令吴从青在一日之内明显好转之事。

    “谢陛下夸奖。”

    周羲宜像把心思摆在了脸上,得了三分颜色,便恨不得开起染坊。原本干净白皙的双颊,被她明晃晃地笑出了朵得意招展的花来。

    她笑得太惹眼,可今生的顾忱见不得她好过。

    于是沉声讲道:“还有第二件事。”

    周羲宜闻言正色不少:“陛下您说。”

    “朕要你找到那毒草的解法,”顾忱掀起眼皮,玩味的声音在舌尖滚过一遍,慢条斯理补充道,“在七日之内。”

    周羲宜兀的抬起了眼。

    这一世的顾忱明显难猜许多,靠谈情说爱上位她有些拿不准。

    但找寻毒草解法是他们合作里的内容,也是她接下来插手照水县一事的最好契机。他为什么要抽走这条筹码,打破两人间模糊的平衡。

    “陛下。”

    周羲宜心思千回百转,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如撒娇般的短短两字。

    主座上的人眼眸骤然一暗。

    “七日也太短了,如何能找出这奇毒的解法,”周羲宜斟酌道,“妾身顽钝,不如陛下再多宽限几天?”

    发间簪着的那只玉孔雀,似乎也被她的低声央求牵连得无精打采。

    顾忱凝眸注视着她,差一点便要心生迟疑。

    然而这次他很快察觉到有意志摇摆,顿时神思翻涌,掐断了那不该存在的怜悯。

    自咎时寒意覆上眼底,揉着扳指的手上骨节凸起,他目光紧紧攫住面前那人杏腮桃颊。

    到底是谁家养的狸奴敢与主人置喙?

    他丝毫不能惯她,惯她只会养出如前世般猖獗的白眼狼。

    “允你入文渊阁观医书、允你调太医院众人协助。于你而言,七日之期,足矣。”顾忱神色果决。

    “陛下真不再考虑考虑吗?”

    周羲宜坐得离顾忱很近。

    她闻言罢偏过头去仔细看他,似乎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肯松口。

    顾忱闻到她忽然凑过来时身上的香气。

    便像是面前霎时涨满了一杯香醪,软风吹得春光暧暧。他别过眼,错开这近乎半拥在自己身前的花枝。

    他为什么不看她?

    周羲宜觉得顾忱神态古怪,想了想后,又故意再往前靠近。

    顾忱的脊背蓦地一僵,喉咙中是难以抑制的干涩。

    她为什么坐得这么近?

    近到他好像无须低头,都能知道她此刻的娇俏神态。

    他甚至都能想象出面前人那双美目动情,楚楚相望于他时,绛唇该会是如何地莹润饱满,白玉般小巧的耳垂又该会染上怎样的霞色。

    顾忱闭目半晌,再张口时声音竟有隐隐的沙哑。

    “听话。”

    再敷衍地安慰一下身边这只小孔雀,或许能算作是他今生最大的让步。

    可是周羲宜对这个答复一点儿也不满意。

    怎么又是“听话”?

    她要的是顾忱直接改变主意,而不是要这无用的安抚。

    而且话又说回来。

    这一世入宫以后,顾忱好像已经说了非常多遍的“听话”。

    起初她还能自娱自乐地想,会不会是顾忱想训练出一个奉命惟谨的宫中毒医。

    可如今看他神态,周羲宜忍不住便蛾眉倒蹙,目中羞恼。

    她哪里还会不明白?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会和合作的臣子靠得这么近、还不赶紧推开的?

    顾忱要的哪里是毒医,他要的分明就是个听话的宠妃。

    周羲宜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而且也非常不喜欢。

    周洮拿她当花瓶送人,顾忱拿她当宠物来养,她遇见的这几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祸福总相依。

    思及此处的周羲宜微微垂首,总算有些宽解,凝着眉尖暗自琢磨道。

    如果顾忱真是对她动了心思,那后续的种种事情会不会容易许多。

    于是周羲宜起了坏心,手指勾上顾忱小臂处的衣物,转过身子直视他的双眼,认真解释道:

    “听说文渊阁藏书无数,七日看完总归有些难,而且毒方复杂,许多药草相依相克,急着找解方容易出疏漏。”

    发间簪着的玉孔雀,随她转头的动作在顾忱眼前骄矜摆动。

    他伸手抽下这支今日屡屡惹他注目的玉簪,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玉簪,一边张口说道:

    “朕答应过你,照水县一案交由内廷亲审。”

    徐国公逃不掉。

    周羲宜低低应了一声,顾忱昨日便提起过他赐予的荣宠又反复告诫她记得听话。

    当时她只觉得这恩威参半的模样好像在哪见过。

    如今再看,他分明就是给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前世她作太后时,闲来无事去驯养烈脾气的小犬,手段也不过如此。

    把这茬想清楚后,周羲宜便向顾忱坐得愈发靠近。

    玉簪被他抽出,乱了几捋头发也懒得梳理。

    她伸手搭上顾忱的肩膀,明眸善睐的,抿着嘴笑出一对梨涡,向他俏声答道:

    “多谢陛下。”

    他只拿一句“听话”来敷衍她。

    她便用一句“多谢”来应和他。

    顾忱手指还在摩挲着玉簪,一头雕着的孔雀活灵活现地衔着绣球,另一头是磨细了的尖端。

    他徐徐张口,说的却是与手上事物毫不相干的内容。

    “陆氏一众已经从长泽县县衙转移到了京兆府,他们都很安全。”

    但也可以不安全。

    周羲宜闻言罢动作倏忽凝滞。

    她手指仍虚搭在顾忱肩膀,一张小脸却似平白陡生出几分无措。指尖颤巍巍的,触上玄色章纹的衣物,像是怯生生的讨好。

    “......”

    行,解药是吧。

    七日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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