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周羲宜还在文渊阁琢磨古籍时。

    御书房里的顾忱也未曾闲着。

    自他派遣都察院张瑞南下巡盐已有数月。

    当初张瑞接到旨意时,踩着乌皮履奔徐国公门前送了好些佳人美酒,他躬身谄媚答谢国公爷提携之恩方罢,转身回府后便忍不住得意忘形,逢人恨不得鼻孔朝天,一身彩缕革带于朝日晖晖下好不意气风发。

    张家门前宾客往来如云,想跟着攀附上徐国公的人溜须拍马,神气得好像是自己本人得了陛下的赏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张瑞在一大群人簇拥下,峨冠博带登上了南下的官船。

    他声势这般铺张,沿途的盐政官员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提前把孝敬上官的礼物备好,随便编些邀君赏宴、请君同游的由头,令小厮在渡口日日翘首以盼。

    这张瑞如何奢侈享用了一路。

    跟随他自京出发的锦衣卫便也如何盯了一路。

    各地收缴的盐税虽多,但地方官员留下一些,张瑞自己拿一些,徐国公等人也得分个一些,上交国库的自然被分去了好几成。

    往常巡盐也有贪的,但贪得这么多的实在少见。

    锦衣卫眼里,张瑞竟像个会行走的香饽饽,谁见了不说好大一桩治贪功绩。

    张瑞所过之处,因见有他放肆敛财的行径兜底,或因私下与徐国公有勾结关系,便也都不藏着掖着,牛鬼神蛇个个原形毕露,忍不住比往年捞的油水更多。

    密信于这一日传回京城。

    信上记载何地何官给了多少、拿了多少,何地何商送了多少礼、上下勾结办了多少事。一笔笔账目算得有条不紊,比张瑞自己记的都详实。

    顾忱看罢后把信放在一边,叫来都察院领头的几位御史。

    幽暗目光里,他半句不提张瑞,只挨个询问几人近来过得如何。

    天气燥热,几位御史方才被急召吓得心慌,一下马车便疾步快走入宫面圣。

    此时还被问及这些家里长短的小事,几人听得愈发不安,战战栗栗低着头,时不时用衣袖擦拭额角豆大的汗珠。

    顾忱见状和善地叫他们坐下,蔼然唤来康全,令他为大人们端上茶水消暑。

    几位御史连忙谢恩,从内侍呈上的方盘里接过杯盏,一摸杯壁竟是滚烫棘手,好似才从炉里沸热出来。

    御史们浑身一个激灵,哪还会不明白这是天子要敲打他们。

    “诸位爱卿可觉得合适?”

    几位御史不敢说不好,答话时如坐针毡。

    手里的茶盏到底不容易拿稳,端起后又很快颤巍巍放下。

    顾忱点到即止,没再为难他们。

    他笑着摩挲过掌中核桃的纹理,留几位御史再坐了一会儿,便放他们回去。

    出宫时几位大人的背后都已染出分明的深色汗渍,浑身上下后知后觉地发软。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知晓都察院或是风雨欲来。

    所幸陛下还给他们留了些脸面。

    这几位都察院里的长官都不敢回自己府里歇息,诚惶诚恐地揣摩着天子的意思,风行雷厉赶紧着手整治院内乱象。

    屏退臣子后顾忱便不耐烦地阖目,于清寂的御书房里一人神色凛冽。

    倒也好笑。

    御史本是作为天子耳目的存在,如今却养出了这么多与官员勾结作乱的遮羞布。

    张瑞是一个,范丰茂是一个。

    偌大的东平究竟还藏了多少如此的蠹虫。

    主位上玄色织锦半垮着垂在桌案,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落魄一旁的密信纸面。

    或许,是要他以血漂刀才能正风气。

    用以修身养性的核桃从掌中骤然跌下,顾忱重新掀开眼皮,霜天疏月般的,面色犹为平静。

    玉鹿镇纸伏在桌案上,好像正乖巧陪伴着圈椅中犹似孤立瘦松的脊背。

    寒光般溅开的戾气好似只是御书房中一晃而过的错觉。

    顾忱的把视线落回那只正骄矜盘踞面前的玉鹿镇纸,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失了稳重,忽有些神情复杂。

    *

    是夜,临华宫长灯影灭。

    黏腻汗水浸过薄衫,周羲宜辗转翻身,呼吸声愈发急促。被冷汗淌过的眉头紧锁,唇齿间溢出不断的低声呓语。

    床榻的鲛绡罗帐被她用力抓住,好像坠身于狂风黑浪的瀚海里,卷得人屡屡浮沉,挣扎着呛出水面时,手里那方寸薄布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忽然惊醒。

    周羲宜猛地向前坐起,在汗水淋漓中心悸不止。

    她环视四周,瓷炉袅袅生香,雕花菱窗漏下如水的月光,桌椅橱柜寂静摆放,桑月编的如意结安稳垂在帐边。

    是今生的临华宫。

    顿时长舒一口气。

    紧绷的脊背显而易见地卸下劲来。

    在方才梦里,周羲宜好像回到了前世宫阙。

    白日里与君王酣乐相伴,随便指向哪里都能笑盈盈说出一朵花来哄他。夜晚时却总干睁着眼恹恹无趣,似乎旁人总有良辰好景,惟她不知自己该归向何处。

    心烦久了,便萌生出晦涩的恶意。

    独她一人悲春伤秋有什么用,得叫别人也明白世间难熬。

    周羲宜闭上眼,敛去眸底因噩梦陡然生出的负面情绪。

    片刻后抬眼。

    已是云开雾散般心定气平。

    半晌后,鲛绡罗帐内响起一声极轻的喟叹。

    重活一回好脾气实在太久。

    这个轻轻巧巧的念头只是在无意间生出,随后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如同有人在酣醉时的空盏中斟满新酒,秾艳五官中陡然添上些许笑痕。

    桃花眼犹自弯弯,周羲宜偏过头细数。

    周洮、徐国公、范丰茂、纪承言......

    唔,这么多人,当从谁先开始。

    她正颇觉苦恼,脑海中出现别的画面。

    陆家商队还在被关押,陆姐姐受她牵连。

    指尖蓦然便掐进掌心皮肉,她眼神微一闪动,唇瓣紧紧抿住,抑下胸中翻涌的情绪。

    桑月起夜时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阒寂黑夜,月光如薄霜般蔓生阶前,床帐边一束如意结偶然晃动,女子脊背单薄,搂着衾被松垮拥在身上,默然独坐。

    “娘娘怎这么早醒?”

    “......”

    周羲宜猛然回神。

    “可是睡得不安稳?”桑月上前替她拢了拢衾被,嘴里小声嘟囔,“您这些天太忙了,生生像个抽急的陀螺转个不停,就没好好歇过。”

    好像个正悄悄盘算着干坏事的少年郎,猛然回首发现亲人竟在自己背后絮絮叨叨。

    周羲宜眨了眨眼,露出极其无辜的表情。

    桑月撇嘴,朝她嗔怪道:“娘娘怎么总不当回事?成日早出晚归,可到底身体要紧。好好睡一觉明儿便神清气爽,可别再拿一堆事情来夜半折磨自己......”

    “好桑月,别念了别念了,你快别念了。”

    周羲宜迅速躺平,提起被角盖住自己。

    桑月:“......”

    她盯着床帐里掩耳盗铃般藏进被褥里的小姐,嘴角一抽,差点笑出声响。

    忽然有人攥着被褥边角向下拉,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你也别太忙活,时辰还早,再去多睡会儿。”

    “知道了您自己先睡下罢,”桑月边说边替她重新放好床帐,“娘娘,今夜好梦。”

    周羲宜闻言朝她弯了弯眼:那必须。

    等桑月走远几步后,她脸上的笑意便肉眼可见地淡了下来。眉尖蹙起,她把方才被嫌说成日忙碌的话在舌尖又滚过一遍。

    若不是有桑月这句埋怨阴差阳错的点醒,她可能仍旧只知埋头奔波。

    这一世自入宫以来,先是一日之期,再是七日之约,自己的确不曾歇过,全程像被顾忱的话推着走,别的什么事情都顾不上。

    是顾忱真有那么着急照水县的案子与伤者的情况吗?

    周羲宜想起那日她讲医治法子时顾忱频频走神的模样。

    ......她觉得吧。

    他看起来也没那么着急。

    所以到底是哪来那么多限时苛刻的要求?

    周羲宜想起步琢宁在御苑看话本子的悠闲,更忍不住羡慕得牙酸

    是顾忱平白叫她忙得昏头撞向,好像要变得只知依从他吩咐。

    凝眉思及此处,周羲宜骤然脸色一变。

    “......”

    或许,是不是。

    她的陛下,真藏了些别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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