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早早来到文渊阁。
周羲宜留意到引路的馆臣换了个模样,瞥过厅室里正修撰的一众文人,状似无意道:“怎今日少了好些人?”
馆臣:“娘娘有所不知,今日陛下宣谕宰臣,亲选都察院御史,便多去了几位大人载录事况。”
“原是如此。”周羲宜若有所思。
推开室门,再入堆遍群书的几阁案橱。
顾十抱来昨日还未读过的书卷,桑月将案上简帙收拾齐整。
周羲宜邻窗坐下,拣一卷书翻开。
睫羽轻颤,窗扉漏下的白晖于瞳仁中光华氤氲。
目光已然落在书卷上,心思却迟迟未至。
馆臣说顾忱要亲选都察院御史,重活一场后她比从前敏感许多,即刻便想到是顾忱要翻旧账,敲打原先为虎作伥的都察院。
周羲宜支着下颌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这个被清算的名单里有没有范丰茂。
如果没有的话,她真想提笔替顾忱添上这个名字。
毕竟当初递状书时是范丰茂以一出“堂下何人敢状告本官”的戏码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谁经历了这么一遭都难免心里憋着气。
即便在前世的结局里,范丰茂也没得到该有的惩治。
徐国公被抄家治罪,范丰茂病逝家中。
一个是高楼塌了、树倒猢狲散;一个是始终体面、生荣死哀。
昨夜便动了杀心的周羲宜,此刻正凝神细思其中的区别。
或许......
或许其中真有做手脚的余地。
鹬蚌相争时,陛下便能做最终得利的渔翁。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便被败兴地压了回去,周羲宜心中惋惜,她对范丰茂的了解太少了。
若是前世的此时她肯多留意朝事,说不定现在会容易许多。
可惜当初她一门心思放在别处,只知战战兢兢陪着顾忱解闷。生怕被亲人放弃惯了的自己,将来也会在君主新鲜劲过了之后被断然抛弃。
想到这里她忽有些脸色古怪。
后来摸清楚了陛下脾气的周羲宜知晓。
顾忱当初或许不是故意漠然相待,而是他可能真的生性不爱笑。
冷着一张脸的陛下或许内心其实很愉悦,反倒衬托得在一旁小心翼翼憨笑哄他的自己好像脑子不大灵光。
周羲宜伸出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像要用外力强行驱散脑海中的画面。
拨回正题。
如要论及对徐国公范丰茂的了解,今生只在永昌侯府对峙当日有过真正接触。
她当时是揣摩着徐国公的心思说了一番话,含糊不清地暗示照水县一案幕后另有其人,讲完后徐国公分明有所动摇,随后又被周成业的故意挑拨影响。
也就是说,在不及一炷香的时间里。
徐国公便由耳畔的声音做主,换了好几次态度。
周羲宜垂目细思。
眉间一动,忽而计上心头。
要不,还是试试离间。
数十来道文窗浮于阁畔,日光畅然沏下,照得屋室敞亮,室内几人各司其事。此刻心情舒适,她看书卷上字眼密集无数也如拂面微风。
一侧手指拈着书页翻过,另一侧手指轻扶额角。
半晌,她合上手里这本书卷,回首唤来顾十。
“你过去是在宫外办事?”手指顺着堆叠的书卷划下,好像正琢磨着要挑哪一本。
顾十下颌线紧绷,恭敬答是。
周羲宜颔首认可。
然而,顾十的本事源于暗卫,用他便等同是与顾忱打了个照面。
目光于上下打量,她迟疑着思索对策。
“本宫忙了这些天,今日忽有了头绪,欲求一味新摘白稞籽,太医院里多是收放过一段时日的,可劳烦你出宫走一趟,替本宫收些新嫩的来?”
“卑职领命。”顾十躬身作揖。
周羲宜扶他起来,
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匆匆描了个形状。
“白稞籽长这副模样。”
顾十郑重用双手接过纸张,仔细端详图画。
硕大圆球状,上缀有并排的两空洞,其中若有核形,下有一浅凹,圆球顶端生发数片稀疏细茎。
顾十低目后斟酌须臾。
“如何?可记下了?”周羲宜弯起的眼角闪着笑意。
桑月站在她身后,便也能将那再朴实不过的几笔图画收入眼底。
她皱着眉头,小声嘟囔:“这白稞籽长得好像个肥圆的人头。”
周羲宜嗔怪地敲了下桑月。
顾十手捧纸张,闻言垂头揣摩,竟然越看越像。
其上并排的两有核空洞,便是双目,其下横状浅凹,可视为口唇,硕大圆球则为头颅,顶端细茎有如鬓发。
“像吗?”不知是谁问了声。
顾十不语。
他只下意识在心中耿直答道:还真挺像。
抬头见到娘娘正笑吟吟地斜瞅着自己,才反应过来是周羲宜问的像否。
“或有稍许相似。”用词很谨慎。
周羲宜乐得噗嗤地笑了一声,拿来顾十手上的纸张,重新欣赏自己的杰作。
唔,虽然有点丑,但确实是画出来了罢。
顾十见状嘴唇抿成一条平线。
“不必紧张。”周羲宜解释道,“本宫画的本就不是白稞籽。”她画的是范丰茂的项上人头。
而且两个人看见后都觉得形如头颅,那更该夸自己原先粗陋的画技有所进步了,贵妃娘娘笃定想道。
顾十不明所以,依旧紧盯着那张不是白稞籽的白稞籽画。
“本宫是瞧你紧张,所以随手描了几笔人面,也不知能否叫你们觉得有趣。”
女子斜倚着窗边照下的清朗日光解释道,她神态蔼然,转头见身边两人神情古怪,柳眉一挑,似极为不解。
“你们莫不觉得有趣?”
桑月:“......”
小姐好怪,这个人头一样的东西哪里有趣了。
顾十不比桑月与主子相熟,便陪着干干地笑了两声。
“新鲜白稞籽不容易得来,或许你去京中收购采药的医馆也问不到,是以我又做了别的打算,奇毒既是徐国公手下人拿出的,或许他们身边会有这味药材。”
“你去找徐国公名下最大的几家商铺,问问有没有白稞籽,如若有的话,出重金购之。”
顾十:“属下其实可以直接潜进国公府里。”
周羲宜摇头笑道:“你是去买药材,提什么潜不潜的,光明正大去好了。”
*
落日熔成碎金,撒遍城东的楼檐亭台与城西的矮山秀木。
瑰艳灿烂的夕景在紫宸殿上空展开,暮云卷尽晚风,凝成铺天般厚重,寸寸分明地碾上紫宸殿内众人心弦。
小太监汗也不敢出,弓着身子端上凉汤。
康全瞥一眼自己的徒弟,眼神示意他严格噤声。
今日亲选御史,并考课都察院部分人,显然叫顾忱心情不善。
他欲作杀鸡儆猴,勾选了几个人进来。
方问一句府上账目哪来,便听有人面色惨白直言自己鬼迷心窍。
才提一句为何替人隐瞒丑事,便见有人跪下把额头磕得通红说悔不当初。
哪怕现在已至傍晚,尘埃落定,众人已经散去。
顾忱仿佛仍然停留在俯视众人的冷冽中,他在紫宸殿里黄花梨木圈椅里阖目倚着,脸色阴沉,浑身上下像是在源源不断地放出慑人的威压。
午间寻来的几个臣子丑态又倒流入耳。
求饶声,干嚎声、捶胸顿足的、痛哭流涕的。
还有抖着唇瓣解释来龙去脉的,哆嗦着指认同党的,与恼羞成怒地相互驳斥的,所有声音好像都搅和在了一起,叫他耳边一片浑浊。
他们左一句“陛下”,右一句“陛下”。
好像个个都能把自己贪得无厌的嘴脸变着花样解释。
可到底哪来那么多不得已的苦衷?
又哪来那么多死到临头还摇尾乞怜的“陛下”?
实在聒噪至极。
盘核桃的手掌力气加重。
红玉色的深纹猝然相撞,迸出铿若金石的声响。
偏偏在这时,耳畔又赶巧着来了一声“陛下”。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顾忱不耐烦地掀起眼皮,利如寒芒的目光直直奔向声音源头,只见康全正屏气敛息立侍身侧。
他毕恭毕敬道:“陛下,是贵妃娘娘求见。”
掌心里的核桃停了下来,主座上的人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样一句禀报。眼底凭空划过一丝错愕,本来已在喉腔中成形的音节又被囫囵咽下。
顾忱看向殿门,鸦羽般的眼睫抖抖,神色复杂。
“宣。”
紫宸殿外门敞开,可窥见远端天际的灿烂明霞。
水蓝色襦裙漾开澹澹波澜,她不知又得了什么乐趣,远远地便叫人瞧见一双弯着的笑眼。
周羲宜半抿着翘起的嘴角,黛眉如月,身上好像带来殿外暮色里的晚风。
走过时甚至叫侍立两侧的宫人都觉得舒坦不少:
真好,终于有个愣头青来替他们承受陛下的不悦了。
然而这新封的妃子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得迟钝。
她一踏入紫宸殿便察觉此刻殿内氛围不对,在心底暗骂一句时机不巧,但水蓝色的裙摆已然拂过玉阶之上。
顾忱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杏颊桃腮。
周羲宜似并未意识到他神色里藏着的阴霾,仍自顾自昂起一张笑靥,俏生生唤道: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