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也不知方才是谁被左一句右一句的“陛下”吵得头疼,听见这两字便觉得厌烦。

    反正不会是现在紫宸殿里这个顾忱。

    他的目光早在殿门敞开后便毫不掩饰地落在了周羲宜身上,见她手提襦裙穿过两侧宫人径直朝自己而来,便微微侧头,湛黑的眼眸意味不明地眯起。

    曾被他于手里把玩过的乌发上簪着只玲珑的蝴蝶,正随着轻快的脚步颤颤振翅。

    原来今日是只蝴蝶,顾忱跟着笑了一声。

    “有何事?”

    站在不远处的康全听见这话,默默垂下眼盯着脚尖,方才他出声禀报时,陛下可不是这好脾气的声音。

    天子身边的大总管向来是极有眼力见的,此时就重新掂量了这位贵妃在陛下心里的位置。

    然而周羲宜本人并没有康全这么乐观。

    顾忱揉着核桃的手指将动未动,如有实质般的目光在她脸颊上兴味流连,又于脖颈处停滞片刻。他嘴角噙着和煦的笑,但那笑意甚至不曾挑动眼尾分毫。

    陛下心情不佳,周羲宜悄悄叹了口气。

    或许也是杯弓蛇影,她甚至觉得,这一世入宫后顾忱看自己的脖子,似乎有格外浓厚的兴趣。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顾忱将人捞到圈椅的扶手边,逗弄幼雏般揉着手里柔软的乌发。

    “是找到解药了过来找朕?”

    周羲宜摇头:“是因今日的夕景很好看。”

    乌发满盈女儿香,顾忱不欲再想朝堂上那些败人心情的蠹虫。

    谁知周羲宜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性子又犯了,那只爱作乱的手再次牵上他的袖口。

    顾忱瞥过一眼,果断将她的手搬开。

    “觉得好看就去看。”

    前世爱看美人,今生爱看美景。

    既然什么都能叫她多看两眼,她又来找他做什么。

    周羲宜不知他语气里怎么夹枪带棒。

    想了想后,给他文绉绉地念了句:“烟树晚微芒,孤鸿下夕阳。”

    顾忱低低地应了声,余光里瞥见桌案上还摆着几份展开的奏折。

    他眼神微微一闪,脸色骤然紧绷。

    一边敷衍地逗她讲下去,一边伸出手把奏折合上,状似无意地把文书推到远端。

    直直推到她即便伸长了脖子也很难偷看清楚的位置。

    “继续说。”

    周羲宜偏过头,脸颊上竟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层薄红,犹豫着张口,神态宜喜宜嗔:

    “妾身才不做那前人词里独见夕阳的‘孤鸿’。”

    “是今日的晚霞好看,叫人一见便忍不住想将这美景搬来与陛下同赏。”

    她眼里亮晶晶的,好像乘满了狡黠又羞怯的水光。

    话里行间只提见云思君,但声音里却好像还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顾忱眉心微动,看起来真被这甜言蜜语打动。

    眼角眉梢浸上三两分笑意,奖励般的挑起她的下颌,目光温和地淌遍她的脸庞,却是在凌厉地攫取她脸上的任何微末变化。

    圈椅里孤立挺拔的脊背分明不曾有丝毫触动。

    “很乖。”顾忱惜字如金。

    周羲宜撇嘴,装作听不出他话里高高在上的漠然。

    “陛下出去走走便知道了,外边夕照胜火,明霞蔚然,您见了必定觉得赏心悦目。”

    顾忱敲了下她那得意扬起的脑袋。

    “周羲宜,别忘了你的贵妃之位因何而来。”

    他们只是合作。不可因她说得天花乱坠,尽被那不相干的事情哄去。

    “自然记得,”周羲宜像是被这水泼不进的态度唬住,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顾忱闻言颔首,看起来还算满意,将手抚慰般地放在女子纤盈的肩骨处。

    掌心与玉削香褪的肌肤只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或许再用上几分力道,便能叫他的小蝴蝶骤然羽翼碎裂。

    眉舒目展,原来唯有这亲手把控的实感,才能叫他心安。

    “回去罢。”点到即止。

    “妾身不走。”没曾想周羲宜跟犯了倔脾气似的。

    不远处的康全听见这句话,不由肩膀抖抖,心里诶哟一声,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小祖宗您没瞧见陛下的眼色吗,怎还不识好歹,要上赶着触陛下霉头,他都恨不得替她着急。

    “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周羲宜声音发颤。

    主座上的人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眸里寒光陡现。

    他上次已经敲打过她了,别妄图揣摩天子一言一行。

    她怎么只听不改,还与前世一个德性,察言观色学了一半,就敢倔头倔脑地往自己面前凑。

    思及此处,顾忱眼里彻底覆上一层阴翳。

    然而周羲宜咬着嘴唇,低下的眼眸里水光湿润。

    明明说的是他心情不好,怎她还替他委屈上了。

    见状顾忱眼皮一跳,又疑惑又好笑。

    可惜上位者心里那转瞬即逝的怜爱依旧敌不过冷峻的凝视。

    他眉目温和,手掌却骤然掐住她的肩骨。力道之重,像要将肩骨活生生地捏碎。指尖在莹白色的肌肤上也硬生生碾出了桃花般潋滟的粉色。

    周羲宜吃痛地蹙起眉尖,仍要抬起微红的眼眶。

    “妾身只是想陛下能出门一笑,并无歹意。”

    乌黑的瞳仁里只映彻出对方的模样,两人的呼吸声没由来地加重。

    女子身上犹如甘醴的幽香,与玄色衣裳下的龙檀香纠缠许久,在晚风里缱绻相融。

    顾忱没再看下去,闭目平息眼底的阴鸷。

    只消给个教训便好,他神色幽幽,告诫自己这是今生新养的小蝴蝶。

    恍然松开。

    他方才甚至还没来得及在手上使出全部力道。

    周羲宜却已经鼻尖微红,神态发蔫,像是委屈得不行。

    明明连一个字的声音都没发出。

    但又好像哪哪都在怪他下手太重。

    收回手后的顾忱眉头紧锁,对着她瞧了半晌,越看越有些脸色复杂,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而,在黄花梨木圈椅里低低叹了口气。

    玄色云纹的袖口掩着只冷白的手腕。

    瘦削修长的手指朝她伸出:

    “起来,朕与你去看夕景。”

    *

    周羲宜并没有骗他。

    方迈足踏出紫宸殿外门时,顾忱便撞见迎面的凉风。锦绣般灿灿晚霞铺天横照,当真对得起一句瑰丽异常。

    他舒适地微眯起眼,远眺万顷长空。

    好像这蔚然的明霞能予人以慰藉。

    堆积在心头许久的大小琐事,在这无穷无垠的天地间,也只能识相地化作是渺小的一瞬蜉蝣,根本无法扰得他频心烦神躁。

    周羲宜陪在他身旁,已然不见方才的恹恹神态,扬着一张骄矜的小脸,半嗔怪半得意道:

    “是不是很好看?陛下当要日日如此悦然才好。”

    顾忱回头,意味不明地打量她片刻。

    蓦地。

    喉咙溢出一声低笑,眼角蔼然弯起,如沐春风般。竟是他今日里第一回真心实意的发笑。

    不错,周羲宜还是这么好哄。

    与他出来看个夕景,便如此容易恢复了俏生生的模样。

    顾忱没留意到自己身上的阴戾也消散不少。

    他虽心情好转,但此刻仍旧态度复杂。既想看她笑又不想惯得她过分得意。

    默然片刻后,便忍不住极破坏意境地问上一句。

    “可是朕悦然与否,与你何干?”

    周羲宜抿住唇角,认真思索,随后断然道:“妾身也不知。”

    闻言顾忱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略含揶揄的反应叫周羲宜有些羞恼,她跺着脚偏过头。

    心中不肯作罢,她想了想后又说道:

    “或许......”

    周羲宜低低哼了一声,刻意看向远处,以避开顾忱紧随的视线。两人像是都抛却了复杂的算计,只余下诚恳的心声。

    她声线轻飘飘的,如与暮时的晚风同吟。

    云霞兴于远山,映织出锦绣长空,落入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绮丽的暮烟晚霞下,有人弯着眼,含羞带怯许下小声的愿望。

    “或许,就只是想叫陛下多开心些。”

    顾忱把她眸光璀璨时说出的话听清楚,毫不掩饰地审视眼前的人。

    只是这么简单吗?心尖生痒。

    世人皆知,天子承先祖之荫,理应修身奉礼,善文德武功,是为大道。

    庇护苍生,克己之私。

    独独不该以欢愉为所求。

    为君者绝类离群,可叫旁人敬之、恩之、抑或厌之、远之。

    怎么会有人敢在他茕茕独行时,盎然近之。

    想到这里,顾忱目光炙热,呼吸不知何时已有些急促,直直盯着面前熟悉至极的秾艳脸庞。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重如擂鼓,耳畔像有乱马嘶鸣。

    已走向不同轨迹的两世好像又于此刻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也曾有人躺在他怀里抿着嘴角认真允诺道,簌簌要一直予您欢愉。

    而后室内浓情难掩、一片旖旎。

    如今重活一回,顾忱站于晚风中想道。

    孤立瘦松般的脊背一如平日笔挺,他却恍然觉得身上僵硬。

    原来,即便是在不同风貌的山河日月下。

    即便是身在不同的宫亭楼台里、甚至怀之以截然不同的态度。

    人还是容易重蹈覆辙。

    顾忱不欲在这个话题深究下去。

    他显然意识到,若不及时止损,或许又会有脱离掌控的情状出现。

    周羲宜不知顾忱心中所想。

    她答了他的问话后,便去寻一处风光甚好的位置,差遣宫人搬来两张座椅。

    顾忱不似在殿内时的喜怒无常,索性由着她的小动作。

    周羲宜也发现了顾忱态度的明显变化,心中暗松一口气。她就说吧,成日在紫宸殿里处理政事也会叫人闷坏,不如多出来走走。

    “陛下今日缘何不悦?”

    坐下后,周羲宜趁着他心情还不错便赶紧问些别的。

    自然是因为那些胆大包天的贪墨行径。

    可顾忱今生并不想给周羲宜知晓政事的机会。

    先前坐在紫宸殿主位时,她走到他身侧,他果断地把桌案上的奏折合起又推远,也是此理。

    “你关心这些?”

    周羲宜装傻充愣,蹙起困惑的眉梢:“陛下说的是哪些?”

    她是在与陛下沟通感情,能有什么坏心思?

    顶多是想再了解一些事,为君分忧罢了。

    周羲宜正厚脸皮地想着,转头却见顾忱目光幽幽。

    “别和朕说,你不知今日宫中宣召御史?”

    见自己的话被毫不留情地戳穿,周羲宜眨了眨眼,表情是不觉意外的坦诚。

    宫中到处都是天子的耳目,瞒不住他也算正常。

    “妾身觉得是那些人惹得陛下不悦,所以就替您生气。”

    顾忱闻言眼皮一跳,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二遭了。

    殿内时她说他心情不悦,自己却面上看起来比他还难过。现在又理直气壮,说她是在替他生气。

    他无奈地低头,手背在她脸颊上抚过。

    到底是谁在生气?

    周羲宜不觉得心虚,眼波流转间似又新生出了什么狡黠的念头。

    水蓝色的襦裙晃荡得柔软,直直坐近到他身边。

    好端端一个温玉软香般的小姑娘,本该叫身侧的人心猿意马。谁知她竟摇晃着宫人递上的小圆扇,唱一出好戏似的,故意掐起了嗓子,神态异常得矫揉造作,与顾忱说道:

    “陛下每天操劳国事已经够忙了,可那些臣子竟然都不懂得感念陛下,连手上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害得陛下又要费心。”

    “不像妾身。”

    她眸光忽闪忽闪的,也不知哪来的神气劲儿,理所当然地与他凑得更近了些。

    “不像妾身——只懂得心疼陛下,担心陛下被那些混账臣子连累得气坏了身子,心里每时每刻都在自责不够体贴陛下。”

    顾忱听见这话后偏过头,面色古怪。

    “或许陛下要嫌弃了,就像方才看夕景一样,又觉得是无理取闹。可妾身愚笨,除了斗胆来这紫宸殿替您分忧,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好的法子了。”

    她坐得很近,专注地看着他,好像时刻准备着为她口中的那一句句陛下舍生取义。

    “……”

    顾忱用力地抑住又要跳起的眼皮。

    没记错的话,他方才好像连一句重话都还还没来得及说吧,她怎么就自顾自演了这么多戏?

    想到这里他颇觉无奈。

    “好好说话。”扶额轻笑。

    “哦。”

    周羲宜坐直了身板,变脸似的积极认错。

    被这么胡闹一场过后,顾忱面色转好不少。

    不知是因为想起自己在殿内将火气牵连到她身上,错怪她相邀夕景的好意,还是因为新察觉到了什么,心中又有了别的计量。

    总之是没再继续计较她掺和朝事的行径了。

    他顺着乌发揉过他的小蝴蝶,声音温和,眼中却像深不见底的幽潭:

    “说这么多你是想打听范丰茂?”

    周羲宜点头,奖励似的冲他弯眼笑起来,“陛下最是知我。”

    “不必纠结于此了。”

    周羲宜不解。

    “你拿他没办法。”

    顾忱的声音如轻叹却又极其笃定。

    竟像是天子在开诚布公,好脾气地为她指路。

    其实不光是她。

    就连顾忱自己,也拿范丰茂难办。

    东平自立国来重礼重孝,范丰茂曾因那些民重君轻的文章被先帝捧上神坛,作为彰显皇室仁德的工具,为无数士子所敬仰,意义已经不局限在他个人身上。

    顾忱低垂着眼,目光晦暗。

    他承认自己贪图后世声名,可哪个帝王不是如此。

    既想要在青史上皆是光彩的记载,便不能违背先帝的吩咐,也不能给皇室留下话柄。

    他就不能在明面上将范丰茂摔至尘埃,就是死都要给他留个体面。

    “那若是。”周羲宜不知顾忱所想,他短短六个字的回答并不能叫她满意,“若是妾身偏要强求呢?”

    顾忱转头:“你欲要如何?”

    “唔。”周羲宜还当真思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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