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

    阿尔捷门情愿永远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美丽而阴郁的画面。

    平坦浩荡的土地上,众多营帐熊熊燃着火堆,渲染出一团团明亮的暖色调,也映照出黑压压攒动着的影子——那是驻扎在提米斯城外的庞大军队。

    百丈之外,巍然屹立的城国一片萧杀。凝结的愁云在提米斯城的上空盘旋不散,诡谲暗潮如同画家笔下的蓝灰色调,从四面八方发出风涌的呼啸。

    城外不远的亚颂军营,士兵们正在吃晚饭。

    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在后方丛林探头,目光扫视两圈,很快又缩回去了。这人正是提米斯祭司之女,阿尔捷门。少女千里奔赴回母邦,准备和她的母邦同胞共同面对来自亚颂的大军。

    她一身利落的旅人打扮,沾满泥的裤腿无声记录着她一路来的风尘仆仆,背上的箭筒空了一半,弯弓挂在肩膀,手持长矛。一名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随从同样满身武器,默不作声地紧跟在她左右。

    阿尔捷门坐在草地上叹息一声,兵临城下的壮观场景仍在她脑海盘旋,“我们回来晚了。没想到西里尔率领的军队这么快就到提米斯了。这要怎么回城呢?”

    想到西里尔,阿尔捷门有一瞬的神色变化,明光熠熠的眼睛就像涂了一层蜜糖,仿佛是童话里散发着瑰光的宝石。

    那个人,他是远征军的统帅,可也是她的爱人。即使在这样形势复杂的时刻,她依然在和西里尔分开的时间里不停地想念他。只是——

    她曾假意骗他:“我才没有那么傻,会在战争到来的时候跑回母邦送死,你放心好了,我就在亚颂等你凯旋。”

    可最终还是瞒着他回来了。想到这里,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旁边的少年动了动唇,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垂下眼睫没说话。

    半轮月光穿透头顶细密的枝叶洒在旁边的河面上。曼德洛斯河的上游正从提米斯城外的丛林穿过,河水汩汩流动,下游流经提米斯城。阿尔捷门凝视着河流,心绪不宁。

    她想到办法了,却在进城之际开始犹豫。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可怕的未来。她对自己的恐惧和退缩感到羞愧。

    她再次回想了一遍她的计划。西里尔虽然出于顾虑不让她回提米斯,但假如有她在,或许她能影响到这位将领的决策。

    “我们要暂时放下武器,兰斯,跟我来吧。”

    -

    几名战士坐在河边大口嚼着炙烤的羊腿,不时有爽快的笑声传出。从他们放松的态度大可以猜测,他们对这场战事有着十足的信心,恐怕早都将提米斯城内的妇女和珍宝视为唾手可得的战利品了。

    一个战士忽然停下手中动作,将嘴里嚼到一半的肉吐在草地上,站起身,目光如电射向旁边的水面。

    “快看,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黑黑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是人!那是两个人!他们想从水里进城,快拦住他们!”

    “我弓箭呢?快放箭!”

    邻近河边的几名战士全部动作起来,十数支羽箭蜂拥扎进河里。一片氤氲的红从水面蔓延开。手持武器的几名战士迅捷有序地沿着河流追过去,一道人影破水而出,“别放箭,我有话要说!”

    阿尔捷门拖着她的随从爬上岸边。兰斯的大腿被射中一箭,无法再泅水,阿尔捷门既没有足够的力气带他冲进城内,也无法丢下他。两人被几名战士团团围住,锋利的长矛对准了他们。

    一个战士匆匆离开,阿尔捷门猜到那人是去报信,心中焦急。若是让西里尔知道她在这里,她就不可能再进城了!

    兰斯痛苦地发出几声□□。给阿尔捷门拖后腿的负疚感比腿上的箭伤更让他痛苦。阿尔捷门一手扶住兰斯,从水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镇定的神色却让人无法轻视她。

    她一一扫视过围住他们的几名战士,坦然道:“战事还没有开始,现在就不允许进城了吗?”

    片刻的寂静后,一名战士回答她:“只要向统帅申请并得到批准,自然可以进城。你们鬼鬼祟祟的,反而让人不得不怀疑。”

    阿尔捷门攥紧了手心,想找到办法迅速摆脱盘问。她露出诚恳的表情道:“我们的意图可以如实相告。我在亚颂游学多年,深知亚颂治政开明、实力强大,这次回城是想要劝我的母邦向亚颂投诚。但我和你们统帅将军过去有仇,他一定会阻挠我。看在我不会与亚颂为敌的份上,放我入城吧。”

    她说了一长段话,周围的战士神色岿然,没有一个人动摇。有人回答她道:“我们的统帅西里尔绝不是因私废公的人。你若真是为了双方的利益着想,他不会不放你进城的。何况禀报的人已经去找他了。”

    不得不说,亚颂对城邦公民的教育有其可取之处,面临突发事件,这些战士的应对能力毫不逊色。

    淌水的衣服制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兰斯小声地和她道着歉。阿尔捷门望着近在咫尺的城墙,水珠从湿透的头发上滑落脸颊。那是她的母邦,却在此刻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她说服不了这几名战士,难道还能说服她的爱人放她入城?如果有可能说服他,她也不至于要偷偷摸摸地入城。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远征军的统帅在报信战士和贴身卫士的陪同下来到曼德洛斯河边。阿尔捷门的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她不无迟疑地回头,对上了一双眸若星子的明锐眼睛。

    她爱的人有一双狭长明亮的眼睛和一头浅金色的迷人卷发,俊美如天神,在亚颂被誉为黎明之子。阿尔捷门曾看过这张出色至极的面孔露出嬉笑的神情,也曾看过他墨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情脉脉的爱意,还曾看过他压下眉峰嘲讽政敌时的锋芒。而此时此刻,这张熟悉的脸上,他看她的眼神是那么陌生。

    仓促间她竟想不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西里尔是否也是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她。

    年轻的将军扫了眼这两名不速之客,平静无波的眼神逗留在阿尔捷门身上。

    虽然有些奇怪,但事情似乎就是如此——腿上受了伤的那名少年不过是眼前这位少女的侍从。

    “说吧,你们这个时候进城是想做什么?”

    他浅浅地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情绪,就像一个满腹诡计却不露声色的杰出将领,年轻俊美的外表更为他增添了一层好说话的假象。

    阿尔捷门脸色发白。她怎么可能不了解她的爱人,“西里尔……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和仿佛被欺骗了的神情让西里尔皱起了眉。他失去耐心,顾盼左右战士,“一个外邦女人也敢和我乱攀关系,你们看着处理吧,别让这些事来烦我。”

    他撂下这话,转身欲走,阿尔捷门立即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的手,被一个横步上来的战士极快地挡住了。那战士凶神恶煞地盯住她,仿佛盯住一个想要危害他们统帅的刺杀者。

    “西里尔!” 阿尔捷门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盼望能换得他的回头。年轻的将领顿住,转过身来。在阿尔捷门亮起的眸光中,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神态不甚庄重。

    “你该不会是提米斯派来施美人计的家伙吧?”

    他轻蔑而挑剔的眼神刺伤了阿尔捷门,她难堪地把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她几乎失去随机应变的能力,恍惚下只好用先前对战士的说辞搪塞,“我在亚颂游学多年,深知亚颂治政开明、实力强大,提米斯绝不是对手,我回城是想劝我的母邦向亚颂投诚。”

    她隐怀希冀,探视对面人的反应。

    “在亚颂游学多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不过这不重要。”

    他扬起下颔,面不改色地下命令道:“看看他们身上都带了些什么。”

    围住两人的战士立马上前开始行动。阿尔捷门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无情地打破——西里尔不记得她了。他完全不记得她了。

    她感到屈辱,和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的情绪。那股汹涌的情绪从心口上升到天灵盖,几乎冲昏她的头脑。她可以被搜身,可以经受敌人的侮辱,可不能是在他面前,更不能是他下的指令!

    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拧干衣服。心脏怦怦开始激跳,她差点忘了——

    她把披风脱下扔到地上,兰斯惊惶地拉着她的手试图阻止她,阿尔捷门没理会。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无妨,连神像的衣服都是半透的。一身被水浸湿的衣服沉沉地贴住躯体,有没有藏东西一目了然。她目不斜视,昂起头直视西里尔的眼睛:“这样可以了么?您不会耍流氓真要我全部脱光吧?”

    她的话直接而具有攻击性。西里尔感到自己被挑衅了,可他不屑于和一个女人计较,“把你披风穿上!”

    他不再看她,转向兰斯。一名战士把他从头到脚搜刮了个遍,阿尔捷门蹲下身,从草地上捡起那件披风。即使是夏天,从河水里出来仍会感到冷,蹲下身时近乎蜷缩起身体的那阵暖意随着起身而流逝,转变成更清晰的冷。短短的刹那她仿佛被深邃夏夜笼罩了,手指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

    “对了,我忽然发现,你的披风——这是海狸皮毛制成的?防水效果不错。”

    笑吟吟的声音忽地从身后接近,阿尔捷门受惊之下一个哆嗦,手中的披风就被抽走了。“刺啦”一声,披风被长剑从中间分为两半。几根手指攥住披风的边缘抖了抖,巧妙地藏在中间的一片莎草纸悠悠掉落在草地上。

    水珠“啪嗒”一声摔在纸上,几个字迹被浅浅晕染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过去,气氛古怪地寂静下来。阿尔捷门脸色惨白。

    “伎俩不错,差点把我骗过了。”少年将军笑嘻嘻地说着话,把纸片捡起,扫视一眼后了然地露出笑容。

    旁边的几名战士惊呆了,望向阿尔捷门的眼神变得十分险恶。西里尔自觉胜人一筹,心情很不错地挥挥手,把他们放进城里去了。

    想到那张纸上的东西,阿尔捷门心情惨淡。行动伊始,就遭到雷霆之击,这似乎兆示着后续的事情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艰难。

    也罢,至少现在,进城的问题解决了。

    淌水的衣服贴在身上让人瑟瑟发抖地冷,而兰斯不仅身上淌水,腿上还在流血,两人拖着步子走向被围困的城池。西里尔准备回他的将军营帐,忽又顿住脚步,微微回头看了眼阿尔捷门。有翼飞翔的话语追上她。

    “你知道提米斯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吗?”

    阿尔捷门没回头。

    她微昂着下颌,似乎在远望天空和视野尽头的雪山诸神,纤细的脖颈勉力支撑着那满脑袋的沉重心思,并不强壮的身躯还扶持着一个受伤的人。

    “我正是为此而来。”她道。

    西里尔几乎以为她不会回应。

    他不能体会她的复杂情绪,他只是从阿尔捷门的沉重里预见了此次出征的光明胜利。

    这是个好兆头。

    亚颂的远征军,目标可不止于提米斯。这不过是第一站而已。

    野心勃勃的光耀从西里尔的眼睛里闪现,他大笑起来,笑得轻浮而残忍。一句话不经意留下,霎时使得被变故打击得几乎麻木的阿尔捷门,被愤怒闪电般洞穿了。

    她目光燃火,回头去看。他道:“那你可得当心,我会期待你成为俘虏的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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