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阿尔捷门回想着西里尔那句话,愤怒地意识到一件事——西里尔,这个昔日的爱人,她的爱人,他在有意羞辱她!她反复想着这件事,郁结不已,直到进入提米斯城后,那座通往王宫的巨大石门一下攥走了她的注意。

    那座雕刻有神像的伟大的门,那座她怀着深切感情无数次经过其下或远远眺望的门,那座象征着她母邦的荣誉的门!

    提米斯的一切在她心头闪现,即使在亚颂生活多年,她也绝不会忘记。日照当头的时候,街道旁随处可见三两玩耍的孩童,树荫下是驻足交谈的行人,一幢幢低矮的民房门户敞开,工匠铺里磨木头的声音刺啦刺啦地响着,从城内到城外,曼德洛斯河边全是打水、洗衣的女人,许多孩子大笑着跑来跑去,不时惹得一声叫骂。

    而此时呢,神圣庄严的永恒群星下,广场空无一人,那伟大的石门屹立在那里,披载着清寒的夜色与匀称的星光,满身失落的寂寥。

    阿尔捷门恍惚停下脚步,久久凝望后低声自语:“你休来烦扰我,城破的假象!即使注定有那么一天,你也休想在今天动摇我的心神!”

    她再也无法思考西里尔的事,忧心忡忡,直奔提米斯神殿而去。

    她把兰斯安排妥当,让人带他去治疗,然后去见了她名义上的母亲,提米斯的女祭司,没过多久,两人被一并召入王宫。

    提米斯王因为城外集结的大军,多日来茶不思饭不想,食难下咽,得知阿尔捷门回城后连夜将她召来询问眼下这一触即发的战事。

    宫殿内烛火通明,泥沼般的愁惨让火光的明亮都显得黯淡。这高高的石柱,这华美的宫室,只有神明才知晓还能维持多久。

    “亚颂的军队就驻扎在城外,你入城之际想必都看到了。他们要我提米斯臣属于亚颂,实在是无理至极、欺人太甚!我们向来独立自治,也从不曾开罪过亚颂,师出无名,他们怎么敢!”

    “我与众长老已一致决意与亚颂战斗到底,即使城破战败,也绝不可丢弃我们的独立!阿尔捷门啊,你在亚颂游学多年,必然对他们了解不少,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对付亚颂,增加我们的胜算?”

    国王恐她尚不知晓事情进展,将目前状况告知于她,眼睛里放射着殷切的光,盼望她能提出什么克敌制胜的好主意来。

    提米斯王年将八十,看着眼前垂垂老矣的国王还要提起心力去面对亚颂的入侵,阿尔捷门心中不忍,坏消息在胸中堵了又堵。

    “我们提米斯人是纳达尔的移民,纳达尔又是唯一能抗衡亚颂的邦国,回母邦前我去了躺纳达尔,请求他们出兵援助。”

    纳达尔人笃信神灵,占卜结果显示不宜出兵远征。

    阿尔捷门道:“他们拒绝出兵。如今纳达尔人不肯援助我们,别的小国更是不敢为了我们与亚颂为敌,王,只有我们自己与亚颂抗衡。”

    提米斯王沉默不语。他们心知肚明,提米斯不是亚颂的对手。他侧头看了眼照亮宫殿的烛火,每一盏都是那么微弱。国王缓缓道:“即使这样,他们行不义之举,我们决不能就此屈服。”

    战事的具体部署,还要将王孙凯亚斯叫来才能详谈。提米斯王子嗣单薄,凯亚斯是他唯一的王孙,也是提米斯唯一能够领兵作战的人选。

    他转向一旁侍立的宫人问道:“你们去传唤王孙了吗?凯亚斯怎么还没有来?”

    话音未落,从前殿慌慌张张跑入一名宫人,他声音发着抖,身体几乎要软倒在地上,撑着一口气禀报道:“凯亚斯——王孙带着他的近卫偷偷潜入敌营了!”

    “什么?!”国王与阿尔捷门齐齐大惊。

    一股气恼险些要让阿尔捷门整个人晕倒在地,另一种庞然压力却又压在肩头使她动弹不得,仿佛在跋涉泥沼的艰涩感重又滞困住她。

    提米斯王的目光转到阿尔捷门身上。阵阵发晕的脑袋让他无法进行思考。他坐在专属的王座上,仿佛是被人恶狠狠推倒在那里站不起来,疲倦爬上他的眼角,他喃喃问道:“现在去拦下他还来得及吗?”

    阿尔捷门立即回应,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声音冷得不同寻常,却在这个时刻显得极为平稳有力,“请允许我暂且告退,我现在出城去打探情况。”

    “我派几个卫士和你同去。”

    “不需要卫士,我自有办法出去后再回来。况且,人越少越不容易引起敌军的注意和警惕。”

    -

    亚颂营帐里,西里尔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他不可自抑地、反复地想起河边那个一身狼狈却镇定而机敏的少女。

    他一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就止不住地恼怒,她只穿着那件湿透的衣服,底下的肌肤都快透了出来。该死的,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如此坦然如此不知羞耻!他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把他的外袍脱下来给她呢?

    可恨——

    等等,他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提米斯的女人?她与他何干?连亚颂本邦的女人他都从没在意过,可为什么会——

    如此想见她!

    整个人仿佛被切成了两半,另一半被她带入了城里,这一半就神魂颠倒地牵挂着城里的事,比征战的激情更热切地揣想着在提米斯城内发生的一切。他渴望知道她在城内正经历着什么,渴望知道她见到了什么、又遇到了谁。而那一边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他为此遗憾至极,心焦难寐。

    他翻来覆去地想,睁着眼睛躺在榻上,被那道身影和对那道身影的幻想折磨了许久。

    他的贴身卫士莱卡与他同在一个营帐里,惬意地打着鼾声。他把莱卡从旁边床榻上抓起来,问他:“我和河边那个提米斯女人认识吗?”

    莱卡从睡梦中惊醒,迷蒙着眼睛困惑地发出一个音节“啊?”在西里尔的一再追问下,他语调含糊地道:“哦,索科拉是她老师,第俄多若是她师兄,你们算半个同门吧,不过没什么交集,你不记得她也正常。”

    被放下后莱卡很快又呼呼睡过去了。西里尔想了很久,毫无印象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

    最终,他披上外袍走出营帐,视线幽幽落向提米斯垒土砌成的城墙。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一座城池是阻碍。啊,这些阻碍,他势必摧毁殆尽。很快,他就会带着亚颂战士进入提米斯城。

    转瞬他又恼怒起来。在开战前夕如此惦念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外邦女人、一个提米斯的女人!他如何对得起自己的骄傲和荣誉!

    忘记她吧,去睡觉。

    西里尔是这么想的,脚步却钉在原地,无法迈动。明明是昂着头颅瞻望城墙的姿态,意气风发的眉眼却向下垂着,在无人处流露出一种柔软的哀怜。

    再站一会儿,就一会儿。深夜里不祥的黑雾、潮湿的风露算什么呢——他愿意在这里站上一宿,只因为这里,比他的营帐离那个精灵般的少女要更近。

    他舍不得背转身去移开视线,仿佛她心心念念的人影就在前方似的。夜雾从河畔和丛林里飘起,愈来愈深重浓稠,西里尔出神地站了许久,恍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了。

    他隐约看见不远处有团人影,霎时间警惕起来。

    优秀的战士从不会让他的武器远离他。长剑悬在腰侧,他一边发问一边拔剑追了过去。

    “谁在那里!?”

    利器出鞘的声音警示了对面的人,回答从另一边应声而起:“且慢动手,我没有敌意。”

    熟悉的嗓音入耳,西里尔就像被灵感击中的幸运诗人那样,心尖发颤,浑身的血液开始奔涌,呼吸微促。

    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收了回去。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语气维持了不动声色的平淡,“啊,是你这个提米斯人呀。”

    当连名字也叫不出的时候,只好称呼那个某地人。如今他只知道她是提米斯人。

    阿尔捷门心如刀绞,在这万物皆朦胧的夜雾里,在这除了他们没有别人的寂然清宵里,一直被压制的情绪再度浮上水面。

    即使早已做出决定,即使准备好站在敌对的立场上与爱人相见,可他怎么能——把他们共同的过往、那些美丽非凡的回忆都抛弃在一片黑暗里!他们曾秘密相爱,不为外人所知,如今那些情谊只残留在她的记忆里,如同从不曾真实存在的梦境一场,被现实残酷地碾碎。

    如同被远征毁灭的,第一个牺牲品。

    她生长于斯的城邦无法割舍,一如她所爱之人无法从生命里割舍。

    孰轻孰重,又岂是那么容易分明的?

    最亲爱的轮廓在浓雾中逐渐显现,他们愈来愈接近彼此。曾百千回上演的熟悉情形让阿尔捷门的眼中盈满泪水,她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猛地撞进对面之人的怀里。

    “记起我来吧,西里尔!”

    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昔日在亚颂,夏日的午后,是这个人与她在城外小溪边并肩躺在草地上,天空云白,风在吹,看不见的精灵在树丛的阴凉下嬉戏,他们手牵着手附耳交语。是这个技艺出众的人带她去山林中狩猎,教她骑马射箭。他们一起采摘野果,坐在高高的树枝头分享,追逐戏水。

    俊美非凡的西里尔仿佛是为了爱情从天宇迢迢下凡的雪山诸神,他所热爱的阿尔捷门正如现身的水泽女仙。

    “西里尔,叫我的名字好吗?你一定记得的。”

    年轻的将领本能地张开手臂,将向他扑来的少女抱紧在怀里。西里尔低叹一声,莫名蹦出的几个字滚在舌尖,即将出口的瞬间,他用力将怀里的人推了开去。

    长矛风驰电掣破空而来,堪堪从两人分开的地方擦过。一道低语被风带到耳边。

    “是西里尔!快,在那里!”

    寒光闪闪的长剑紧随其后凶狠地劈下。阿尔捷门踉跄几步稳住身形,看清来人后失声惊叫:“凯亚斯!”

    他们怎么会在她后面?!

    来人共有三个,凯亚斯和他的两个贴身卫士。三人迅速行动起来,合力围攻西里尔。西里尔硬生生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轻蔑还是恼火,表情极其难看。他拔剑迎战,武器交接之声铿然作响。

    凯亚斯分神看了眼阿尔捷门,急急喊她的名字:“阿尔捷门!一起上!捉住他我们就能拯救提米斯!”

    被叫到名字的阿尔捷门猛然醒神。

    这个主意并非没有道理。她从未想过要挑衅亚颂,可天时地利人和,西里尔落单,我众彼寡。

    “就凭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本事有没有夸口的那么大!”一丝戾气从西里尔眉宇间闪过。手中利器悍然相碰,强健的胳膊与腿让他在近战中不落下风,距离稍微一拉开,长剑如臂指使,回转矫健,比对手三人都快,无数道划出的虚影中,飞溅的血线率先染红了他的剑锋。

    对付他还打着活捉的注意,就等着到冥府做梦去吧。

    眼见数合过去,西里尔以一敌三,凯亚斯他们仍是隐隐落了下风。阿尔捷门犹豫了片刻。凯亚斯自觉知道她在迟疑什么,寻到喘息的间隙将他背着的第二把剑扔到了阿尔捷门脚下。

    刀光剑影的缝隙里,被围攻的西里尔不顾危险,乘隙看了眼阿尔捷门。她神色隐隐焦虑,仿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极淡的一丝心念浮现。在她投入他怀里的那刻,他还能不明白这少女的心意吗?她才不会为了提米斯人和他作对。

    阿尔捷门垂着眼睫。天人交战的内心显露在脸上,只有一片无动于衷。她疑惑地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凯亚斯会知道她习武,那是去亚颂游学之后的事了。

    她的武艺几乎都是西里尔教的,但也正因此,她和西里尔对战过无数次,她熟悉他各种武艺上的习惯,对上他绝非没有一战之力。

    就在西里尔愈来愈冰冷、杀气四溢的眼神中,她弯腰捡起了剑。

    为了提米斯。她收紧了手指,宝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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