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网与新生

    西里尔忽然发现,她许久没有朝他笑了。他把门关上,以为是走进温柔的爱巢,却是落入凶险的罗网。

    假若世间确有神明——抱住阿尔捷门的时时刻刻,西里尔都在想——丰功伟绩他可以自己去争,世人的喜爱他可以自己去取,唯有一件事请求神明,想让工匠神把他和阿尔捷门浇筑在一起,两个人作一个人,从此再不分离。

    他着了魔似的一千遍、一万遍地将她亲吻,阿尔捷门被他缠得脱不开身,“你等我一下,我要再喝两杯酒,不然没那个胆气儿。”

    西里尔忍不住笑。

    假如阿尔捷门再冷酷一些,此时不定还会取笑他,死到临头还懵然不知。她将两只银杯拿在手上,一只递给他。

    杯中毒酒足以致人死地,她递出去的手稳若磐石,柔白的手指衬着银杯,分外美丽。

    对西里尔来说,他心爱的阿尔捷门身上无一处不迷人。他将银杯放在旁边矮脚桌上,将阿尔捷门抱到榻上,捉住她的手好一顿亲吻。

    他忽然之间一点都不急切了。抱住阿尔捷门,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起了一件往事。

    “我在成年之前被养在我舅父家里,他是亚颂的执政官,也是我的监护人。你猜,被他收养之前我在哪里?莱卡是我十二岁那年到我身边的,他和我在亚颂一起长大,但他也不知道我之前的经历。”

    “我其实不是在亚颂出生的。我的母亲本是亚颂人,她嫁去了外邦,死得早,却是幸事。因为她死后没多久,那个城邦就被攻破了。

    “我被贩卖为奴隶。起初我逃跑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每次被抓回去少不得一顿毒打,或者饿上三天。他们见我不服管教、一点都不好用,不停地将我转手卖出去,

    那时我身上的奴隶印记刺了又挖,挖了又刺,换成不同家族的印记。”

    西里尔说到这里停了会儿,抬手拿过旁边的银杯。阿尔捷门盯着它,紫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在杯中摇晃。

    她拿出来用的这一对酒杯,是他在运动会摘得名次的奖品,做工精美无比。杯中的葡萄酒,来自阿提卡最好的葡萄园,价值千金。

    “后来我学聪明了,换了种方式,成了主人家的心腹手下,识文断字,做些秘书、对账的事情,日子就好过很多。再后来,舅父辗转将我找到,把我带回了亚颂。”

    “我从没怨恨过命运,也从没怨恨过那些人。他们将我买回去,有权支配我,没能成功逃跑那是我没本事。我做过胜利者,也做过失败方,世间的法则就是如此,强者从中得利,弱者从中失利。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彻底明白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把这些事告诉她,就仿佛是想要向她解释些什么。他将银杯举到嘴边,正想喝酒的动作一顿,稍稍撤下手。

    他凝视阿尔捷门。

    “为什么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

    陷入爱河的人会关注到爱人的每一分表情变化。西里尔对此十分敏感,确信此刻,从阿尔捷门身上涌出了潮水般的悲伤。

    比风暴之角终年不散的呼啸大风更强烈。

    “你是在心疼我吗?

    年轻的将军仿佛浸在用爱情酿制的最浓烈香醇的酒中,醉得满心温柔缱绻,看不清所爱之人的两幅面孔。只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她眼中。他对少女充满柔情的注视感到心满意足。

    爱意不合时宜地从高高的防线后决堤。又一次四处流散,如洪水狂暴而不可控。

    阿尔捷门张口欲言,冲动地向他伸出手。这是最后的机会——

    一把打掉他握住的酒杯,迫切喊出:不要喝下这杯酒!

    她取过西里尔的剑,在他的注视下,为了避免手指最细微的颤抖将她暴露,她放软身体倒进西里尔怀里,注意不要碰到他的酒杯,将剑放到他手上。

    “给我一束你的头发,喝下这杯酒,我就告诉你答案。”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不可心软。】

    发动战争、犯下暴行的人,总有人会让他们自尝罪恶与仇恨的苦果!这杯毒酒,不为自我保护,不因一时义愤,而是——正义的复仇。

    她看着他揪起一束金色卷发割下,看着他举起银色酒杯。

    她会在今后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一幕,直到它变成刻印在记忆中永不褪色的一幅画。

    “我在想,西里尔,你说,”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我们能白头偕老,那会是什么样情形?”

    她向他举杯,同时饮下杯中酒。

    如同定情时刻。

    一杯无毒,一杯剧毒。

    西里尔毫无所觉。他随手将空杯放在一旁,从她一句话里听见了她未曾言明的爱意,连酒杯也没放稳,由它滚到地上。他抱住阿尔捷门大笑。吻不停地落在她颊边、颈边,亲亲昵昵地与她耳鬓厮磨。

    “再过五十年就知道了。一点都不久。”西里尔说。

    他的回答不能让人满意。“不行,你要说具体一点,好叫我想象一下。”

    “好吧,让我想想……儿孙满堂?我们会有一个孙子,嗯,就叫他像你一样冷静坚韧,会有一个孙女,像我一样精力充沛……不要哭。怎么了,你是对我没有信心吗?”

    西里尔不知道她为什么又悲伤起来,吻着她发红的眼睛,想尽办法哄她。阿尔捷门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珍惜他。她捧着他的脸,凝视这张熟悉而亲爱的脸庞。在她温柔缱绻、满是憧憬的眼神下,西里尔变得安静下来,伸手用掌心按着她的手背。

    她补充说:“年到半百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酬谢爱与美的女神,感谢她赐给我们爱与姻缘。六十岁的时候,我们可以请来阿提卡最棒的厨师,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举办家宴。七十岁的时候,假如你身体比我好,那就让你搀扶着我去晒爱琴海边的太阳,假如我身体更好,就叫我搀扶着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很多。她话里没有战争、没有伟大的功绩,没有城邦和时代的盛衰兴亡,西里尔同她一样把那些事忘了。只需要看着她,光听着她的描述已经心满意足,他在此刻别无所求。

    但时间始终流动。

    让世界看起来更美好的魔法终将失去它的力量,阿尔捷门知道,她必须离开了,她要去赶赴下一趟航行。她将西里尔那束头发用手帕包好,贴身收起,对他笑道:“西里尔,我出去一趟,有个礼物想送给你,那是我小时候藏在神庙里的。”

    此时的西里尔再温柔不过,欣然允诺在房间等她回来。他想的是,不论阿尔捷门给他的礼物是什么,他都会好好珍藏起来的。

    就像一次最普通的短暂离开,阿尔捷门走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提米斯王宫的房间里,面对未知的命运。

    只有西里尔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阿尔捷门或许无意这么做,但所有那些甜美的幻想,在最后一刻都会变成比穿肠毒药更凶狠的痛苦。

    他会在最美的想象里坠入最丑陋的现实,他会在最深沉的仇恨里不甘死去。阿尔捷门已经知晓他的命运。她不会送他。

    她按照一早规划的路线,避开巡夜的亚颂战士,从污浊腥臭的曼德洛斯河遁逃出城。提米斯的城墙被她甩在身后,她奔进城外的丛林里,神思恍惚,一不留神被绊倒在地,脸朝下摔进泥里。

    她灰头土脸地呆坐了好一会儿,抹掉脸上的泥时,抹到了一手的潮湿。她回头去看,绊倒她的是弓箭和长矛,还有两只包袱在不远处。那是入城前她和兰斯自行在此卸下的,因为要从河里偷偷进城,有被发现的风险。她说:“我们要放下武器。”

    兰斯已经死了。

    凯亚斯死了、雅法死了、她的母亲女祭司死了、提米斯王死了。长老们死了,青少年们也死了。世间再无提米斯。

    西里尔也死了。她亲手杀的。

    可以亲爱的生者,不比可追念的死者更多。是冥府,而非现世,有着更多她所爱的灵魂。

    她重新拾起武器,素白的手轻抚长矛锋利的尖端。

    她甚至怀疑,将这柄长矛捅进胸腔里,真的能够夺走她的生命么?毕竟她感觉自己的胸腔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半分活着的感觉,但她仍然活着。

    死在提米斯城外,曝骨于此,还不如死在城中呢,至少离她爱的那些人们更近一些。她究竟为什么要跑出城来?她究竟为什么不陪在西里尔身边?难道她会怕愤怒的他用最后的气力夺走她的性命吗?

    “嘎——”的一声粗叫岔开了阿尔捷门的思绪。

    一只以死人腐肉为食的秃鹫立在树梢,幽幽的眼神盯住她。阿尔捷门好笑地从它的眼神里读到了困惑,想必它不太明白,它是被什么吸引来的。她看见冥府的路在眼前铺开、延伸向漆黑的尽头。她一点都不害怕,只是想,在这个时候死,恐怕去冥府的路上会遇到西里尔,说不准得打起来。

    她为自己选好了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可选的,就是找个枯枝败叶少一点、平坦一点的地方,好叫她一会儿躺着不那么辛苦。

    想要动手之际,恍然一道声音超越时空,在阿尔捷门耳畔重叠扩散,说:“来见我一面。”

    一封信从怀里掉落。

    上面是第俄多若的字迹。

    【……务必回亚颂见我。】

    -

    阿尔捷门就寻思,她师兄怎么好像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一路浑浑噩噩地从提米斯到了亚颂,回到了她游学的这个城邦,也是毁灭了提米斯的城邦。

    “阿尔捷门”在亚颂是个颇为知名的人。在亚颂,越是端庄、正经人家的女人越是足不出户,偶尔有万分必要上街,也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所有有身份的女人都是如此。在这里的公共场合,鲜少出现女人的身影。

    而阿尔捷门是那个例外。

    要是没人拦她,她甚至连男人们赤身训练的体育场也敢去。虽说她是个外邦人,不受亚颂的法律限制,但这里的习俗毕竟苛责女性,像她这样的异类,不少人把她看做交际花一流。

    说来可笑,交际花反而能在城中行动自如,比良家女自由那么一点儿。

    起初有许多男人想同她好,初留亚颂那几年步步艰辛,连西里尔都是她的敌人——她想起来了,来到亚颂的第一天,她和西里尔就结了仇。

    她上街从不遮遮掩掩,但今天她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她,她在城外集市上买了身外罩——要是平时她还舍不得花这个钱,现在嘛,钱不花还能带去冥府不成?她一反往常地将自己从头裹到脚,去了第俄多若家。

    门童前去通报。

    院子里阳光正好,廊柱洁白,第俄多若所在的房间门户半敞。她见到第俄多若时,他正靠在一张榻上,手握精心编订的羊皮书册,姿态闲散。

    这个布置漂亮的房间以鹅卵石铺地,角落里散逸出淡淡的熏香——这是亚颂最常见的配置。这类房间被称作“男人屋”,顾名思义,就是不会让女人踏足的地方,通常用来招待宾客、举办宴饮。

    第俄多若从来不在意“男人屋”的规矩,至少没有不让阿尔捷门进这里,许多次她上门都是在这里见她的。

    阿尔捷门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将裹在最外面的一层外罩脱掉。

    第俄多若已经放下书,正对着抬头看她,表情平静地端详了她片刻。

    “你看起来经历了很多。”

    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出那话。阿尔捷门回提米斯的事,他是唯一的知情人。

    她原以为她会在师兄面前控制不住地大哭一场,可真正坐在他对面的时候,却异乎寻常地镇静。

    也许是被他的气质感染了。

    他的眼神极为深邃,甚至是冷峻的,只需要静静地望来一眼,就会让人感觉被穿透了灵魂。他和他们的老师索科拉一样,几乎从来不笑,但没有谁的贵族气质比他更强烈,那又奇异地叫他身上传来一种温和感。

    假如驯化这个词不那么好听的话,应当说,他是一个自我教化过的人。

    他穿着单薄的束腰外衣,体格高大,即使坐着不动,也叫人确信他是一个强健有力、血性充沛的人物,但他没有一丝一毫野蛮的气息,文质彬彬。

    阿尔捷门用最奇怪的状态回答他道:“是的。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爱人,我会追随他而去。”

    她本该哀戚、本该激烈、本该心魂俱碎,但她用同样平淡的语气说出了那话。

    他看出她没有任何倾诉、交谈和求生的欲望,整个人如同一截朽木。第俄多若没劝她,“我想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如果你决意赴死,看在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请满足我最后的请求。”

    他的问话很温和。但阿尔捷门还是想躲开他的视线,那眼神叫她看见自己的软弱无力。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师兄是她平生最敬爱的人,胜过老师,她无法拒绝这个最后的请求。她一边说一边反思,尽可能条理清晰地将前后经历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随着理智占据她的头脑,竟慢慢地止住了那一昧泛滥的悲痛。

    第俄多若一句也没有安慰她,全程非常平静地听她说完,眼神若有所思,末了给她递了一方手帕。

    他道:“我准备办一个学园,阿尔捷门,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尔捷门什么也没有想,她觉得她已完成了她的任务和使命,提米斯发生的一切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人间事已经和她无关。

    “对不是师兄,我回来只是见你最后一面。”

    第二次听到她必死的决心,第俄多若一点都不急。他们师门最擅长的技艺之一就是说服。

    “阿尔捷门,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何离开提米斯吗?你花费了多少功夫在亚颂立足,游学八年,你甘心止步在这里吗?你不是交际花,却能公开在亚颂活动,和男性一样拜师学习,几何、算术、音乐、演说,和他们学得一样好甚至超过他们,你是身为雅典公民的女孩儿们最羡慕的人。你不想让她们和你一样,获得学习的机会、乃至公开活动的胆魄吗?

    “我准备开办的学园会招收女学生,阿尔捷门,你可以成为一名教师,我也需要你帮我筹办和处理一些事宜。我不知道要上哪去找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帮手。不要轻易以为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或许你的事业才刚刚启航。你愿意暂时放弃死的计划,再多坚持一会儿吗?和我一起开始吧,阿尔捷门,为教育,为启蒙,为千秋百代的事业。我需要你,她们也需要你。”

    阿尔捷门说不出,自己究竟是被什么打动的,也许是他说的,有幸受到教育后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传递知识,也许是他说了三遍的“我需要你”,也许仅仅是他深邃的、仿佛倒映着明河的眼神。

    但她确实被说服了。

    她脸色仍然苍白,眼中却渐渐开始有了光亮,勉力一笑,“好,我答应了。”

    第俄多若微微颔首,这才从容不迫地告诉她一个消息。

    “忘记告诉你了,我探听到前线的消息,西里尔救治及时,他没有死。”

    恍若惊雷炸响。

    阿尔捷门被这消息冲击得一时愣在原地。紧接着便是强烈的心悸。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片刻反应过来,笑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个消息让她想笑,而是自觉看穿第俄多若的伎俩而感到好笑。他就非要证明自己的说服力有那么强大,可以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放弃轻生念头,也非要让她先接受下来她会失去爱人地活下去。

    “你知道他被救回来后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第俄多若兴致颇好地让她猜。阿尔捷门想了想,很肯定地说,“不外乎是些我会复仇的话。”

    “你猜对了。”

    他毒发后挣扎着弄出动静,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医生来得很快,给他做了催吐。救治非常及时,但情况还是很凶险,他一度昏迷过去。医生说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剩下的听天由命。

    所有人都非常紧张,但他们没想到,西里尔很快就醒过来了。

    求生意志极强。

    清醒后他身体还处在虚弱状态,眉眼间却遍布狠戾阴霾,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死的,我要让阿尔捷门下半生都活在我会回去向她复仇的阴影里!”

    阿尔捷门得知后,苦笑一声。她知道他们一起幻想的那些未来不可能实现,但她以为那是因为她将他杀死了。兜兜转转,结果是他们的相爱成了镜花水月,唯有敌对,是她和西里尔最长久的关系。

    她叹声道:“希望西里尔对我的敌意,不会让我最后成为学园的负累。”

    第俄多若重新拿起了书。阿尔捷门知道,那就是让她自便的意思。他说:“没关系,合作自然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双方的风险。你会成为我的帮手,我也会成为你的盟友。不过呢,那些事太远,让我们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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