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尊严

    他的确是提米斯一切遭际的罪魁祸首。他野心勃勃。即使恨他也是应该的。

    他眼神中满是不可言说的企盼,仿佛等待着刑释的囚徒。也许是自觉阿尔捷门已经在他掌控之中,他不再掩藏自己的爱意。

    阿尔捷门只是笑:“你想要我的恨?还是爱?”

    西里尔说:“你必须爱我。”不管怎样。

    一片废墟中,少女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嘴唇。

    “我爱你,西里尔。”

    秃鹫的叫声嘶哑、尖锐,黑影盘旋的天地苍凉而恐怖。满地的尸身让这对青年男女也沾染上死人的气息。的确一点都不适合□□情的背景。

    没人知道说出这话的阿尔捷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狂喜染上青年将军的眼角眉梢。即使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会比她一个吻、一句温柔的话更甜蜜。

    就在他想要更热切地予以回应之时,阿尔捷门退开一步。

    “‘我爱你’,你是想要这样的回答吗?”

    她脸上幡然色变,指着旁边如山的尸堆,“看见了吗?你就是这遍地尸身的万恶元凶。”

    “西里尔,你这杰出的将领哟——我看见爱欲之火在你体内熊熊燃烧,在你身后飘荡着亚颂的幽灵。你的野心让你对我的母邦行使不义,你的爱欲让你僭越我的尊严与独立。而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她如愿看到春风得意的笑容从西里尔脸上迅速坠落下去。绝望的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的眼眸幽暗下去。西里尔沉沉注视着眼前人,一个抢步上前,脚尖抵住她腿后,用力一勾。阿尔捷门顿时下盘不稳,向后倒去,她本能地调整跌倒的状态,被西里尔按住双肩,狠狠掼倒在地。

    率先着地的腰腹间传来剧痛,阿尔捷门被摔得两眼发黑,后脑勺垫在一只大手上,发丝挨到地面那一刻,便缓缓浸染上血污。

    “你觉得这里恶心?”

    年轻将军神色阴沉,用膝盖轧住她,居高临下将她打量,唇边勾出一抹恶意的讥笑。

    “那我就在这里和你野合。尸山血海,鬼魂环绕?我一点都不介意!就该叫这些死不瞑目的提米斯人在旁边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得到你的,叫他们恨自己无能保障性命,更无力庇护他人!”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开始噬咬她,假如那还称得上亲吻,那也没有半点儿温柔。阿尔捷门为了抵抗,也狠狠地咬他。一片血腥气从外到里将两人环绕。

    西里尔撤开了,神色更加阴鸷。阿尔捷门的眼神让他痛恨至极。她眼中一瞬亮起火光,又一瞬浇灭。他扼住她的下颌,却不敢将话问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神能够这么冷淡,无动于衷?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羞耻,只是惊讶于你的轻浮。

    “该为此感到羞辱的不是我,而是你,而你毫无羞耻心。”

    在这一刻前他甚至无法想象,处于这种状况下阿尔捷门还能用平平淡淡的语调反讽他。

    她的眼神那样清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峻神采,让西里尔不愉地感到,她像是一个法庭上的审判者。

    他不敢叫她看出,他已经后悔。尝到的血腥气重得让他犹疑。他不是野兽,就算是野兽,对爱侣的鲜血也毫无兴趣。

    他用指尖轻轻拂掉阿尔捷门发梢上的污秽。晚上回去还要给她上药,到头来是他自作自受。

    “识时务一点吧,阿尔捷门,不要违抗我,你会好过很多。”

    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一言不发地牵过她往回走。

    烈火焚烧过后的提米斯墙垣倾颓,灰寂的夜雾笼罩月下,如同山穷水尽的半壁江山。

    那有什么关系呢?在西里尔眼中,这片被他征服的土地如梦如幻,是如此美丽,无与伦比。

    沉沉的不安压在他心头。他不知道那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路上遇到的亚颂战士向他们行礼。在通往王宫的石门下,西里尔停下,遥遥点了点提米斯王宫,那里,是亚颂军队的临时驻地。他对阿尔捷门道:“你还能在我亚颂占据的提米斯城行动自如,是因为你现在是统帅夫人,是因为我告诉他们,你会是我的妻子。”

    “假如你不愿意,你也可以是我的奴隶。”他转头朝她微笑,墨绿色的眼眸一片幽深,很快又安抚她道,“当然,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警告非常难听。但必须承认,这也是事实。阿尔捷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只予以反讽:“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个俘虏。”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有提米斯不明真相的众人,才会觉得不论提米斯是战败还是投降,她都会是亚颂的座上宾。

    西里尔惯会做表面功夫。他将阿尔捷门送回住处,又温柔地同她低语了几句。将房门关上后,他的眼神迅速变得冷酷。

    他自忖跪下向她求情也不会起作用,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再次做出那种失格的举动。他迟早会得到阿尔捷门的全部。

    他需要更多的手段。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转身离去。

    兰斯已经死了。他又想到了一个人。阿尔捷门也需要有个人看住她,免得他算盘落空,到手的宝物飞走。

    稍微处理了下自己的私事后,西里尔转头去巡视军队和这座刚攻克下来的城邦。莫名的不安越发强烈,他以为是有什么潜藏的危机被他忽视了。

    他巡视一圈下来,并无异常,倒是顺手又处理了一些事务。

    回到房间的阿尔捷门正在思考自己的计划,无意中发现了一封刚送到提米斯的信件。藏在西里尔换下的一身束腰外衣下,露出小小的一个角。若不是她在仔细考察营帐内的布局,绝不会发现那里藏着一封信。

    莎草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这是一封来自第俄多若的信。她在上面看到了她的名字。

    【恳请您看在索科拉的份上,不要为难阿尔捷门。我有非常要紧的事和她商量,请您行个方便,转告她让她务必回亚颂见我。】

    略去前面一堆问好的话,阿尔捷门看到了整封信里最关键的几句。

    据她推断,这封信应该在她醒来之前就放在这里了。西里尔一个字没有提过。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

    房门处忽然传来动静。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阿尔捷门猛地一惊,慌忙将信藏进衣服里。门外的人见没有回应,推门进来了。

    她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

    回头去看时,正见一个年轻而极美貌的少女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长发披散,柔软腰肢在她缓步行走和俯身行礼时显得风韵无穷。

    她向阿尔捷门行礼:“主人让我过来收拾房间。”

    这个人,阿尔捷门见过,眉尾处有颗红痣,犹如点睛之笔。阿尔捷门曾对当年还是小女孩的美人胚子戏说,她一定会长得越来越美,因为这颗痣一看就是被神明亲吻过的记号,以后不知哪家的俊俏小伙子能娶到她。

    当年,这少女还是个小孩。八年过去,她也不过十五六岁,没有俊俏的提米斯小伙迎娶她,她已沦落为亚颂人的奴隶。

    她行礼后直起身,开始收拾房间,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神情漠然。但当她轻轻垂下眼睫的时候,你会恍然意识到,其实她也是有灵魂的。

    她从阿尔捷门身边走过。阿尔捷门才注意到,她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有许多浅淡的、没有消散的痕迹。

    阿尔捷门拉住她的手,在对方毫无情绪的回眸中,她迟疑地问她:“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尤安娜。”她叫出她的名字。

    她和尤安娜一起打扫了下房间,诸多杂物收拾整齐。尤安娜告诉她,她是通过抽签被分给莱卡的奴隶。因为西里尔只索取了阿尔捷门作为战利品,没有旁的奴隶替他干活,只好偶尔向莱卡借用她一下。

    尤安娜的遭遇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莱卡对她自然比不上西里尔对阿尔捷门上心,没有抽到奴隶的朋友向他借用一下尤安娜,他是不会拒绝的,除此之外倒也过得去。

    “我听说了你在战前劝说长老们向亚颂投诚的事。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们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会怨怪你。”

    她抿了抿唇,又低声说了一句,“至多只是羡慕,亚颂的将军对你十分好。”

    尤安娜的出现骤然将阿尔捷门从一心一意的仇恨拉回了泥泞坑洼、一言难尽的现实。天步艰难,而她没有能力拯救任何人。一身难保。

    “我真想把你带走,”她也和她一样,自说自话,“准确地说,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所有陷在亚颂人手里的你们都带走。但我其实一个也带不走。”

    “你想把我带去哪里?”尤安娜很惊讶,“我已经被分配好了,不能离开我现在的主人,而且他对我很不错,我也不想离开他。”

    “倒是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尤安娜说。

    “什么事?”

    “我有个心意互通的爱人,他肯定已经死了——要么是战死的,要么是城破后死的。他家应该还有他的物件。我不能走出王宫,但我想你应该可以,你能帮我去取一件他的东西给我留作纪念吗?”

    阿尔捷门答应了。问清楚地方后,她当即出门。

    提米斯城一点都不大,少时那几年足够她将街道谙熟于心。要是让她将哪里哪里是什么说个清楚明白,她可能说不出,但一切都会从记忆中浮现,只要回到提米斯城。

    民房大半被焚毁,木头柱子倒的倒、塌的塌,值钱的东西早被搜刮走了,她在灰烬堆里翻得手指漆黑,碰了满脸的灰,终于翻出了一方被烧得边缘发黑、破烂了一半的铜镜盖。

    她用衣角将它擦拭片刻,揣进了怀里。

    她回到王宫,走到一个拐角时,正看见西里尔和几名战士从前面廊道走过。夜色已深,烛火照不到的角落昏暗无比。他们没有看见她,手里皆抱着头盔,兀自说着话。

    “……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是软的,真叫我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西里尔抱怨说。

    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都在笑。

    一个用流里流气的话调侃,“我看你说的是反话,女人怎么可能不软,那是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软吧?”

    另一个戏谑说:“要见女人?带上你的鞭子!要想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就得战胜她、征服她、冲垮她。”

    “的确是这样。”西里尔微笑回道:“不过呢,只要她还关心任何一个提米斯人,我就有办法掌控她。”

    “你也太爱你的妻子了,”又一个人半真半假地建议道,“干脆给她打个你的家族印记好了,这样不论走到哪里,她都永远属于你。”

    “唔,”西里尔十分意动,以前从没想过这桩事,一会儿怕她疼,一会儿又经受不住那种诱惑,“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几人说话间走远了。阿尔捷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就仿佛是和平时期穿着曳地长裙的侍女,今夜,她是最后一道与此雕梁画栋相配的、提米斯人迤逦的身影,以及,提米斯人最后的尊严。她漫步而去,一一看过王宫的角角落落。立柱、浮雕、烛火、台阶……明暗交错,将手伸出长廊外,便承接着浩瀚星空。今夜过去,她将再也见不到她母邦的王宫。

    她回到房间,尤安娜还在等她,比她离开前多了一分局促不安。西里尔也回来了,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舒展四肢,一见她进来,立马翻身迎她。

    “你回来啦?”他脸上扬起笑容,就仿佛一个再真挚不过的青年人。

    阿尔捷门将铜镜盖交给尤安娜,并没有避讳西里尔。他从身后抱住阿尔捷门,亲亲昵昵地将头搁在她肩膀,在尤安娜谢过她准备离开之际,突然道:“你喜欢她吗?喜欢她的话可以让她经常来陪你,她也可以少应付一些其他人。”

    阿尔捷门的反应十分冷淡:“我无所谓,你喜欢她的话可以借我的名义将她留下。”

    西里尔被她一句话气得不轻,冷眼看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尤安娜,“滚。”

    他撒手坐回榻上,满脸阴晴不定。

    尤安娜关门走了。阿尔捷门自去调了一缸酒,倒在一只银器杯子里喝下,问他:“你要喝酒吗?”

    西里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点了点头。

    她将盛着酒的银杯递给他。他毫不含糊地就着她的手喝下,末了将酒杯放到一边,“怎么突然喝起酒来?你心情不好?”

    西里尔不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喝了酒好办事。”

    他更加迷惑了:“什么事?”

    “你我的事。”

    她回道。西里尔突然明白过来。一句话就足以叫这正在生闷气的年轻人欣喜若狂。笑意从他眉眼之间盛开。他俨然忘了自己被阿尔捷门气过、戏耍过、拒绝过多少次,欣然起身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我去河边洗个澡。”

    人生太长,良宵太短,只应相亲相爱。

    身上坚硬的盔甲早就悉数脱下,他没了半点儿稳重,兴冲冲出门,在门口一顿,三步作两步回头,抱了下阿尔捷门。浑身少年气洋溢,让冥神见了也不忍夺走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生命。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字里行间都荡漾着甜蜜的笑,“我很快回来。”

    他出门后想起,曼德洛斯河被血和尸体染得太脏,他得去打井水冲澡。

    阿尔捷门久坐不动。

    房门紧闭,她却感到这深邃的夜晚冷风呼啸。身体因为知晓灵魂正在下重大决定,细微地颤抖着。她看着他走出房门,转身又倒了一杯酒。

    “你要发抖就发抖吧,”她的面色冷白如死人,自言自语说,“只在此时。临到头的那一刻,你该像块大理石般冷酷而坚硬,免得让人耻笑你一身软弱。”

    她设想了一下,假如没有机缘巧合捡到的那瓶毒药,她或许得和他同榻而眠,在他熟睡的半夜再从他身边起来,悄无声息地拿过他解下放在床头的佩剑,在引得他警醒之前,一剑刺入他的心脏。她得注意不要因为手抖而让长剑刺偏,还得注意不要让外泄的杀意惊动精熟此道的年轻将军。

    有了这瓶毒药,一切都简单多了。要想杀死他,并不比杀死一只鸟雀更难。西里尔对她毫无防备。她已在刚才验证过了。

    但不论采取哪种方式,注意不要看着那张俊美而亲爱的脸庞便心慈手软。

    不论他热忱还是残暴,那双墨绿的眼眸总是无比明亮,在她心中永远鲜妍。

    “有谁能长久地容忍暴君的统治?我虽软弱,生性更贫瘠,也许还像他们说的那样天真愚蠢,可并不是毫无血性的泥人。”

    “为了在这被掌控的世界中夺得一席之地,为了向那些天性高傲的男性发起挑战,女人啊,丢掉你那无用的善良,用上天赋予的智性引领你的狠心!”

    她将手里的毒药搅进酒里,直到那不详的颜色混匀在葡萄酒美丽的紫色中,彻底消失不见。这一刻,她确信自己心硬如铁,像个男人一样,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柔软——连最亲爱的人也可以杀死。

    微薄的水汽顺着推开的门被风吹入。

    西里尔回来了。像一只清洗干净的羔羊,被命运驱赶向神圣祭坛。

    毒药瓶骨碌碌滚在地上,被踢进榻下。阿尔捷门回身向他微笑,无比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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