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蓟归解下头上红绳,白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他低下头,将红绳一圈圈仔细缠绕在左臂上。

    “稍等,拿个东西。”

    “行啊,”陆槐抚摸着枫树树干,转头跳上秋千,握着那粗粝的绳子摇晃道,“反正我们又不急这一时。”

    陆槐刚说完便看见蓟归早已走向杂物房的背影,他轻呵了一声,“敢情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啊!”

    ……

    等到蓟归出来的时候,白发已被盘束成髻,只用一根木簪简单固定在头顶。

    他将手中拿着的斗笠戴好,又拉低了边沿,对着荡秋千荡得不亦乐乎的陆槐低声道:“走了。”

    陆槐抬眼一瞧,只见蓟归白发悉数被斗笠遮挡,一丝一毫都显不出来,再加上他又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整个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与平日那个光风霁月的温润书生模样大相径庭。

    只除了他怀中依然抱着那柄秋水剑,他什么也没带走。

    就连他自己,他也没带走。

    陆槐想,世上残忍之事,莫过于,将光风霁月之人拉下泥潭,看着他沉沦。

    其实他本可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因为当时他就站在俞怀序院子外头。但他并没有移动脚步,而是静静地听完了全程,甚至脸上还带着满意的笑容。

    满意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个人他一定可以……

    所以,他为什么要阻止呢?他才是那个巴不得他尽快沾染上黑暗的人,如果可以,他甚至还能对陷在泥潭的蓟归多踩几脚,确保万无一失。

    啊,真惨啊!这悲剧虽说不是自己一手造成,但自己“功不可没”。

    所以,对于那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他也就善心大发,顺手为之了。

    譬如,三涂山崩塌那日,他被无形的气波震荡出去之后,便感觉到大地震颤,房间倾塌,横梁落下,而那处在阵法中央的蓟归早已脱力,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也许蓟归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将至,只是再也没有力气能离开了。又或者,他想光荣一些死去,就不用再被裹挟了。

    眼看横梁就要砸下,陆槐微微皱眉,闪身至他身边,捞起他,同时左手结阵,为两人创造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山顶摇晃不止,头上又不断有断木落下,陆槐本想带他御剑离开。只可惜刚刚被气波伤到的他,也只能勉力支起这个不知何时就会消失的屏罩。

    他拖着蓟归走到一处死角处,用蛮力将他塞了进去,随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将那忽隐忽现的屏罩收回。

    “喂,你可别死啊!”

    陆槐探了探他的脉搏,还好,虽然微弱,但还是缓慢跳动着,他放下心来,靠着背后凹凸不平的墙,看着外头尘土飞扬,同时感觉山在慢慢倾斜。

    “我等了这么久,你要是死了,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来。”陆槐威胁他道,“所以,你最好别做傻事。”

    蓟归咳了几声,虚弱地睁开眼睛,“放心,一定不会比你先死的。”

    “呵,有志气。”陆槐敷衍地夸了一句,“那我拭目以待好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看向前方,直到陆槐突然发现靠在石墙的蓟归的头发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变白。

    “喂,你没事吧!你的头发……”陆槐愣神片刻,说道。

    蓟归低头看着顺着肩颈滑下来的头发,他慢慢问道:“你不是自诩对这阵法了解颇深吗?怎么连这个变化也不知道?”

    “我、我那是——”陆槐卡壳一下,理直气壮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我虽然了解,却从未用过,当然不知。”

    “呵呵,”蓟归笑了一声,只是并没有多少笑意,“所以你当时也并不知道阵法能不能成。”

    “但我赌赢了不是?”

    “……”蓟归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也是。”

    “所以你身体到底怎么回事?”陆槐比较关心这个,他伸出手,准备用一点灵气去探探蓟归的经络。

    蓟归避开了他的手,只说道:“没什么,阵法反噬而已。能将山海夷平的能力,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陆槐缩回手,一脸狐疑,“代价就是头发变白?”

    “不是,”蓟归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最为了解,他也无意瞒陆槐,毕竟防不胜防,总会被他知晓,还不如开诚布公,打消疑心,“是一些寿元交换,头发只是外在表露出来了而已。”

    他瞥了一眼陆槐,说道:“收起你那些危险的念头,我不会比你先死。”

    这是陆槐刚刚对他说的,如果他死了,他不能保证会做些什么,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陆槐哈哈一笑,摆摆手什么话也没说。

    蓟归说完只觉得疲惫,他睁着沉重的眼皮,对陆槐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

    “我知道你有能够遮掩伤口的能力,头发想必也可以吧,”蓟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是合作吗?起码,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吧!”

    “可以是可以,”陆槐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突兀地笑了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与师妹比过剑,那时候你脖子上并没有伤口。知道你是魔族奸细之后,这件事也就不难推出来了。”蓟归微微提起嘴角,“我也,赌对了不是?”

    “……行吧,”陆槐用起秘法,将他头发恢复成原样,“啧,这么看,还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好了!够你在师妹面前逞能了,记住,这法子只能——”

    蓟归垂眸一看,手上那缕白发重新变回青丝,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眼前一昏,倒向一旁。

    吓得陆槐连忙探上他的鼻息,感受到了浅浅的呼吸声之后才泄力靠在石墙上。

    “真是……差点以为是秘法冲突,要是再来个几次,我这心脏怕是受不了啊。”陆槐偏头看着昏迷的蓟归,“唉,这棒打鸳鸯的话就不能让我一口气说完吗?”

    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

    陆槐收回思绪,跳下秋千,拍了拍手心的灰,轻松道:“行,走吧,这秋千也荡的差不多了,被两根绳子束缚着,还是差了点意思。”

    “是吗?”蓟归望了一眼摇摆不止的秋千,说道,“这秋千还是你为我和小晚做的呢。没想到当时你不乐意玩,刚才玩得倒是起劲。怎么,现在不自持身份了?”

    “额……”

    陆槐摸了摸鼻子,自从自己身份彻底明牌之后,蓟归时不时就冷嘲热讽几句,全然没有当初刚见自己时的热忱了。

    “嗐,”陆槐眼观鼻鼻关心,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解放天性了嘛,自然是要弥补一下未尽的遗憾。”

    “可惜玩过之后,也就那么一回事。”

    他抬起头撑开手指,从缝隙中去看那轮明月,感慨道:“小时候羡慕高高飞起来的那一瞬间,不仅能看到更为广阔的景色,还因为,那种感觉,是无比自由的。现在回过头来才发现,被两根绳子束缚住的秋千,即便荡到最高处,所见的,最终也还是那般光景。所谓无比自由的感觉……”

    “诶,蓟归,”陆槐偏过头看向已经快要走到门边的蓟归,突然叫了他一声,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你觉得,被人为束缚住的自由——”

    “还叫,自由吗?”

    蓟归脚步一顿,手在篱笆院门上停下,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陆槐,“……你也说了,那只是一种感觉。人虽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自由都是有代价的。”蓟归推开门,低声说道,“你应该早有体会了吧。”

    “代价……”

    陆槐呢喃几遍,突然收拢手心,似乎想要抓住那轮明月,但明月却依旧挂在天边,抓住的只剩下空气。

    就像镜中月水中花,可远观,可近玩,但却永远得不到。

    “……是啊,我早就深有体会了,”他自嘲笑道,“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到头来,所谓的自由还是以放弃自由为代价去实现的。”

    放弃自由?

    难道是他曾跟自己说过的走投无路的那时候吗?

    但那次,陆槐并没有回答他到底是何事以至于让他走投无路。

    “是那次?”蓟归再次出声问他。

    陆槐难得地摇摇头,回答他:“不是,……是碰见了一个很好的人,只可惜,遇见的时候太晚了。”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有明显藏不住的悲伤。

    “哎呀,让你看笑话了!”陆槐回过神来,大步跨出院门,“我本来差不多都快忘记了,只不过看到秋千,又突然想起来了。”

    “走吧。”

    他拍了拍蓟归的肩,率先向前走去。

    蓟归怔愣了一下随后跟上,“后悔吗?”

    “你问的是哪件?”

    “……所有。”

    “唔——”陆槐双手撑着头,看着漫天星河,闲庭信步地往前走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认不清路而摔倒,他思考了好半晌才回答道:“若说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那时候,我所能走的每一步,是当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他仰望天空,吐出一口浊气,稍微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情绪。他轻轻地笑着说道,“如果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会这样做吧。因为不这样,我可能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了。”

    “所以,我还是不要后悔的好。那么,你呢?”

    “我——”

    “不不不,我不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他将手放下又快走几步,正视着蓟归的眼睛,问道,“你恨不恨我?”

    蓟归久久才回答他道:“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陆槐得到蓟归的回答,他呵呵一笑:“那的确,换我也应该是恨的。毕竟,这条不归路,是我拉你上来的。”

    “那就继续恨下去吧,”他吹了声口哨,笑得十分欠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

    蓟归留给他的,是一个无言的背影。

    “我说的是实话,走那么快干嘛,气急败坏啊?”

    回应他的是越走越快的身影,陆槐啧了一声,吐掉嘴里随处扯来的狗尾巴草,快步跟上,“等等我啊,没我,你知道路怎么走嘛!”

    “去的路,有千千万万条。”蓟归的回音从树林间传来,“不用你我也会知道。”

    蓟归站在水崖边,回望后山深处茂密的树林,在他视线不可及的高处,那里有一座人去楼空的石洞。他下一句低声的话被水边哗哗的声音给盖过,就连赶上来的陆槐都有些听不清。

    “你刚说什么?”

    “……没说什么。”

    “哦,”陆槐只以为是水声太大,他听岔了,又因为故地重游,被水边那块碎了一半的大石分去了心神。故没有再三追问。

    其实……

    就算听不真切,以他的性子,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只是随便问上一句,并不会真的想知道,也不是真的要刨根问底。

    他游历人间,事事喜欢,人人关心。也就是说,他其实对什么都阑珊,什么都……漠然。

    可惜被他藏得很深,深到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他指着那石头感慨道:“哎呀,这不打不相识。你瞧,这应该算是咱两真正缘分的开始吧,那可是咱两第一次照面!”

    “那还真是孽缘。”

    “好吧好吧,不解风情也不是一两次了。”他怼了怼蓟归的胳膊,“想必我送的幻珠一点用都没有吧,瞧它身经百战的样子,我还想靠它给你传授点感情经验呢!”

    蓟归这次理都没理他,回头深深的看了眼山下的方向,转身便跳下水崖,任由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陆槐摸了摸鼻子,“走了走了,这破地方。”

    他说完也跟着跳下水崖,底下还传来他的喊声,“诶,又走这么快,这暗道你来没来过啊,很多死路的啊,我给你带个路呗?”

    “不必。”

    奔腾不息的水流将两人的痕迹彻底消去,没有人知道他俩来过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蓟归低声呢喃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只有水知道。

    只有它听到那里面包含的绝望,与决绝。

    去的路,有千千万万条。

    不用你我也知道。

    ……但是回来的路,没有人知道。

    二人穿行暗道,爬上荒坟地,陆槐遥望着山门,有些意兴索然。

    “就这么走了的话,门口那块破石头,怕是再也踢不着了。”

    他还长叹了一声,又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蓟归问他原因。回头一看,果不其然,蓟归拍完身上的衣服,又调整了斗笠边沿,看样子是再一次要先他跨步离去。

    “……”

    他恨恨地跟上,连心口那股莫名升起的怅然也烟消云散。过了好一会儿,他实在按耐不住,凑过去说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啊?”

    “不问,你也会说的不是吗?”

    “嘿!”陆槐伸出手指指着他,“你——”

    他放下手指,颇有气节地说道:“小爷我这次偏就不说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和它的恩怨。”

    “你——”

    陆槐气结,又过了好半晌才搭话,“等等,我都难免惆怅,你就没点诸如难过伤心之类的表示?”

    “抱歉,没有分享的欲望。”

    蓟归说完反问道,“你还会惆怅?我以为天衡山的荣光你早就不在乎了。”

    “我——”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着边际,刺痛人心的话题渐渐离去。

    而另一边,偃州江家书房内,灯火未熄,已是亮到四更天。

    那张季潮生塞给江在卿的符纸突然亮了起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清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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