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月明星稀,没关严的门外偶有几声夜枭的“咕咕”声溜了进来,为空旷的堂内增添了几分肃凉之感。
堂内灯火通明,众人围着柳沅启席地而坐。影子被两旁交相辉映的长明灯拉扯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
俞未晚盘膝而坐,背挺得笔直。旁边的柳雨见状,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俞姑娘,莫怕。”
俞未晚朝她提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害怕吗?
或许是有的,她隐隐有种事情会失控,超出她预期的不安感。而这种预感,向来准确。
俞未晚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不过被她很好的掩盖住了。
“柳村长,请吧!”
柳沅启见她做好了准备,微微颔首,声音徐徐响起。响彻在整个空旷的祠堂内,也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也是他刚当上村长的头一年。虽然西州城破,妖魔南下肆侵,弄得人人自危,但他们柳家庄离那儿太远,再加上西北边还有个岐山蓟家守候,他们提心吊胆了一年多也没见有什么影儿,便放下心来,过起了桃源生活,倒也安然。
鸡鸣狗吠,阡陌交通,往来种作,安稳的日子过了有一段时间。
一个外来者突然闯入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柳沅启还记得,那一天也是寒冬腊月,离岁末似乎还有半月有余。他照例前往柳家庄周边巡逻查探,却在村口处发现一个昏倒在地的妇人。
说是妇人,不过是因为看不清面容,只能从她盘着的发饰分辨出来。
他这身子骨若是背上眼前人怕是没法,他只犹豫了一下,便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盖在她身上,回村里叫人去了。
天微微亮,是以家家户户也都点灯起了。
柳沅启敲响了离村口最近一户人家的房门,出来的便是柳生。
他打着哈欠,一边开门一边还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村、村长,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
柳沅启一个拄拐打在他身上。
柳生不知所以,疼得一个趔趄,他委屈道:“村长,您老突然打我干什么啊!”
“让你好生清醒些,别一副睡不醒的模样把人娘子给摔了。”
“娘子?什么娘子?”
柳生刚睡醒的脑袋更迷糊了。
“路上再说,救人要紧!”
“哦哦哦,”柳生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好,赶紧提了提鞋跟,朝着屋内喊道,“阿姐,我跟村长出去了,你看能不能收拾出一张床来。”
“知道了!”
柳生跟着柳沅启来到村口,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路边的人。他连忙跑过去,将人翻了个身,双手穿过脖颈和双腿之间,手一用力,就将人稳稳地抱了起来。
他前脚刚踢开门,后脚柳雨就从另一间屋子出来,朝他招招手,“阿生,这边,我都收拾好了。”
柳生应了一声,将人赶紧放到了床上。
柳雨打了一盆水过来,她拧干毛巾,替床上的妇人擦拭身上沾染的泥土。
“这小姑娘看着还这么小,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扭头看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弟弟,问道,“你怎么还杵在这里?还不去请大夫过来。”
“那,那个,村长已经去请了。”
“那你去烧点热水,去熬点稀饭也成,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哦哦。”柳生呆头应道。
柳雨见他走了,想了想将门关上,趁大夫和村长还没来,便做主将床上娘子泥泞的衣裳给换了一套新的。
她用热水擦拭了身体在露出的皮肤,只见白嫩的肌肤上全是各种密密麻麻结了伤疤的口子,柳雨动作不由得更轻柔了几分。
她看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可怜见的,到底遇到了什么……”
“阿姐,快开门,村长他们来了!”柳生在外头喊道。
不一会儿,村长就带着村里头的赤脚大夫过来了。柳生给大夫搬了个板凳让他坐下。
大夫就着那娘子露在外头的手腕悬脉诊断,时而舒展眉头,时而蹙眉不语。
弄得三人心里是七上八下。
大夫号完脉,起身就看到三人忧愁的神色。
“你们这是怎么了?”
“大夫,她,她是不是救不了了?”
“咱们现在将她送到永城去,还有希望吗?”
大夫摇摇头,三人面色一片惨白,才刚救了人回来,转眼就要见人死在眼前了么?
他们柳家庄,还没办过白事呢!
大夫好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头是想说,不必那么劳师动众,送人去永城。这位小娘子应该是舟车劳顿,外加担惊受怕心神不宁,疲劳过度所致。”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对了,她有身孕,但长时间的心绪不宁可能对她这胎有一定影响,你们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若是照顾得当,或许还有得救。”
“好的,记住了。”
大夫提起药箱,走到房间,随意找了个桌子坐下,又提笔写了几味药材递给村长。
“这是安神的药,她情绪波动很大,你们多抓一些吧。”
村长接过,并将人送走了。
几日后,床上的人才悠悠醒转。她一睁开眼睛,便整个人都蜷缩在角落里,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嘴里念叨着:“我、我这是又被抓回来了吗?”
柳雨推开门便看着这一副景象,她面上一喜,端着药碗迎了上去,“哎呀,娘子您可算醒了!”
然而她端药的脚步停了下来,只因那小娘子身子一抖,整个人钻进了被窝,被子睡着她的抖动簌簌。
柳雨将药碗放到一旁的高柜上,一只手抓那被子,“娘子,你才大病初愈,被子里闷的慌,可别又晕了过去。”
里面的人才不听她的花言巧语,只一味跟她对抗。然而她才大病初愈,手上力气没有比不上一个正常的妇人,更加比不上一个常常做活的妇人。因此她才僵持了几回合就败下阵来,任由柳雨将那掩耳盗铃的被子给悉数抱走。
“娘子,娘子,”柳雨又叫了她几声,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好将药放到柜子里,转身出去找了村长。
柳沅启来得很快,身后还跟了一帮乌泱泱的村民,都是听说住在柳生家的小娘子醒了,特意过来看看的。
村长进了房间,那小娘子如柳雨出去那般,依旧一动不动,枯坐在床上,眼里宛如失去了高光。
村长坐在靠床边的板凳上,门外挤满了探头探脑的脑袋。
村长和蔼道:“这位夫人,这儿是柳家庄,咱们都不是什么坏人。你才刚醒转,大夫说你的身体忧思过重,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才是。”
“咱们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若你想说,也可以找我们寻求帮助。”眼前的人依旧不为所动,村长叹了口气继续道,“夫人,就算不为了我们自己,你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啊!”
“孩……孩子?”
“我有孩子?”
这个字眼突然钻进了她封闭的世界里,她探出头来,先是看了眼面前和善的老头,目光又随之落到了门口一个个好奇的脑袋上,最后她掀开窗,外头是一片被冰霜覆盖的茫茫山野。
但在她看来,却是散发着一片生机勃勃盎然的春意。
是自由!
她逃出来了?!
逃出来了!!
她想到此处,脑海中的确闪过自己东躲西藏,踽踽独行的片段,她记得自己的确是逃了很远很远……
她突然低声哭了起来,随后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是了,她逃出来了。
可是那个陪她一起逃出来的人却……
她哭了有足足半个时辰,似乎是要把心底里的委屈给全都发泄出来。
“孩,孩子?”她打着嗝问道,“您说的我有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柳沅启将大夫的说辞复又告诉了她一遍,她听了眉头一暗,问道:“可有什么法子能够保住这个孩子么?”
“有倒是有,不过不是十足的把握。”柳沅启说完后问她,“夫人,你发生了何事?怎么会倒在咱们柳家庄门口。”
“柳家庄?这儿是柳家庄?!”那娘子听到这儿激动了一瞬间,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消沉下去。
“是的,柳家庄。夫人你先在这儿安心养胎,家中可有人否,我们可去永城给你书信一封。”
“不,不用了,”那夫人虚弱道,“不用叫我什么夫人,就叫我乔然吧,至于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待我伤养好,便自行离去。多谢你们这段时间收留我了。”
村长叹了口气,“相逢就是缘分,既然你无处可去,不如就在咱们柳家庄安顿下来如何?”
“这村里邻舍没什么坏心思,你大可以安心住下来。”
柳生也挠挠头,说道:“我阿姐正好缺个伴,你就住这儿吧!”
“……既然如此,就多谢各位好意了。”乔然盈盈一拜。
几个月过去,乔然的肚子越来越大,与众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熟。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她昏倒在他们村口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