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柳雨几日照料，床上的人虽还未醒转，面色却是相比初遇那天要红润许多。
柳雨照旧替人喂了些流食，又仔细掖了掖被子，才出了房门去熬药。
就在她走后不久，床上的人悠悠醒了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看清了房顶的同时，双手也触摸感受到了床铺的柔软。
这是……
她陡然从被子里翻身坐起，目光警惕地在四周环视。
屋子不算太大，里面的摆设并不多，但都很女性化。她摸不准是谁的房间。
她顾不得穿鞋，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发现门并未上锁，但她也不敢轻易推开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外头的动静。
“里面的人还没醒吗？”是一个有些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还没有呢，再等等吧，又不急这一时。大夫说了，她身上缺血的很，得多补补才行。哎哟，我这药差不多了，等会儿给她送去喝了。”
是女人的声音，有些爽朗，还带着些笑意。
可这笑意在她看来，却像极了催命符。
血，多补补，药。
每个字眼都让她回忆起了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那些昏天暗地的记忆让她瑟瑟发抖。
她……不是已经逃了很远很远了吗？
难道……
想通了之后，她似乎再也没有推开这扇门的勇气了，她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地爬到床脚，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似乎想把自己塞进这个狭小的角落里，好让人再也看不到。
她的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嘴里一直念叨着同一句话。
“我、我这是又被抓回来……我们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了吗？被抓回来了，又被抓……”
柳雨推开门便看着这么一副景象，她面上一喜，端着药碗热切地迎了上去，“哎呀，娘子您可算醒了！”
然而她端药的脚步却被迫停了下来，只因那小娘子听到她的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钻进了被窝，被子随着她的抖动而簌簌，端的是一副掩耳盗铃的模样。
柳雨将药碗放到一旁的矮柜上，双手抓住被子，劝道：“娘子，娘子，你刚大病初愈，被子里闷的慌，别又晕过去了。”
里面的人压根不上她的当，当初她就是听了这般花言巧语才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晕？晕了才好！她就……看不见，也感受不到那种痛苦了。
她一味地跟柳雨对抗着，然而她才大病初愈，手上力气断然比不上一个正常的妇人，更加比不上一个经常做活的妇人。
她僵持了才几回合就败下阵来，任由柳雨将那掩目捕雀的被子给悉数抱走。
“娘子，娘子，该吃药了！”
柳雨叫了她几声，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却对伸出的勺子雷霆出击。
她别无他法，怕这好不容易熬好的药被这小娘子毁尸灭迹，只好连碗一起端走。她出了房门后叮嘱阿生好好看着里面的人，转身出了门去找村长拿主意。
柳沅启来得很快，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了一帮乌泱泱的村民，都是半道听说住在柳生家的小娘子终于醒了，连农活都不做了，特意过来看看情况的。
柳沅启进了房间，那小娘子依旧如柳雨出去那般，一动不动地枯坐在床上，眼里好似失去了高光。
“村长，我进门发现她醒了，然后一开口人就这样了，”柳雨悄声道，“她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啊？我叫了她好几声，但她好像对我的声音十分抵触。这不，实在没有办法，才请您老过来看看。”
柳沅启点点头，顺势坐在床沿边上的板凳，门外则是人挤人，脑袋贴着脑袋，一双双眼睛和耳朵听着里头的一举一动。
村里头已经百八十年没热闹过了，这不来了个生人，说什么也要过来瞧瞧。
柳沅启看着角落里的人，虽然她看着无神，但他能感觉到她整个人警惕又紧张。他和善地笑了笑，第一时间便解释自己和身后那群人的来意。
“这位夫人，这儿是柳家庄。我们发现前几日昏倒在咱们村口，便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你要静养，我们就没有贸然带你去他处，所以你这几日便宿在阿雨家里，”他指了指身旁的柳雨，“喏，就是这丫头。”
眼前的人不置可否。
柳沅启又继续道，“咱们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若你需要报官，联系仙家驻地抑或家人的话，我们可以替你代为传达。”
眼前的人依旧不为所动。
柳沅启看了她良久，才端起矮凳上的药碗，递了过去。角落处的女子并没有伸手去接，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知道，任谁醒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都会产生戒备之心的。如果我们是坏人，你昏迷的那几日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更好动手？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给你喝药？”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就算戒备我们，也要养好身子才是。养好身子，才能更好的逃。”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在这里假惺惺地做什么姿态。”那女子冷冷地盯着他说道。
“我是不懂，”柳沅启并不恼火，反而笑呵呵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原因的话，我不就懂了么？”
他将手里的药碗又递过去一些，“夫人，就算你眼前的是个假惺惺的恶人，但你不为了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孩子可经不住饿。”
“孩子，什么孩子？”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眼神有些不可置信。
柳沅启和善道，“是你的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那人喃喃道，手隔着肚子仿佛在感受里面的跳动，“是我的孩子？”
孩子似乎撬开了她封闭的内心世界，她定睛看了老者许久，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眉目之间又没有那种阴翳之气，接着她稍稍探出头，目光与门框处一双双淳朴的眼睛对上。
她沉默良久，最后她身子一动，将床边的窗户打开，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被冰霜覆盖的茫茫山野。
再往下一看，潺潺小溪环绕着整个村庄。虽然入目所见开垦的田地里空无一物，但在她看来，却是散发着一片生机勃勃盎然的春意。
她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来了！！！
她得到了自由！
然而她还来不及喜悦，脑海中就闪过一张带血的人脸，以及只剩下自己东躲西藏，踽踽独行的片段。
她想到此处，突然低低低哭了起来，随后又放声大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心底的委屈全都发泄，要把失去人的悲伤全都付诸出来。
她逃出来了。
她逃出来了，可是……只有她一个人逃出来了。那个陪着她一起的人却倒在了半途。
她哭了差不多有足足半个时辰，肚子传来一阵疼痛，她像是被什么惊醒一样，陡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伸手接过老者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抱歉，方才我言语间多有得罪，当时误以为自己又回去了……”她不欲多说，转头道，“多谢你们救了我。不知恩人们怎么称呼？”
“这是我们村长，柳沅启。我是柳雨，”她指了指外头那个黑黝黝的脑袋说道，“那个是我弟，柳生，他将你背回来的。”
她跪坐在床上虚虚一拜，“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得先口头言谢几位恩人，待我养好身子——”
柳沅启止住了她的拜谢，“不必如此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救人不为什么图报。”
那女子一愣，声音近乎哽咽，“宜然，……多谢诸位好意。”
柳沅启待女子平复好情绪后才对她说道：“宜夫人。”
宜然一愣，也没说什么，“柳村长，您说。”
“大夫说你气血不足，体内暗疴过多，外加一路上担惊受怕，伤了身子骨……”
他将刘大夫说的话复又告诉了她一遍。
“您是说，我的孩子，不一定能够保住么？”
柳沅启微微颔首，“这有两张药方，我们并不能替你做任何决定，希望这段时间你先好好想清楚。”
宜然看着那两张方子问道，“敢问柳村长，哪一张是安胎的，哪一张又是堕胎的？”
他抬起左手，“这一张是安胎的。”
宜然脑海中闪过那人的身影，想都没想，她将手覆在左边那张纸上，“这是我和他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
柳沅启看着她叹道：“想清楚了？若决意如此，很有可能到最后……”
“村长，我一定会让这个孩子平安出生的！”她眼里闪烁着光芒。
那是柳沅启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坚定的信念，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在对她自己说，她一定会让这个孩子出生的。
为母则刚。
那一刻他的确理解了何为这个词。
“对了，村长，我刚听您说起，这儿是柳家庄，可是永城附近的柳家庄？”宜然突然想起这件事，便出声问道。
“正是，”柳沅启应道，“倒是忘了问你家在何处，今日有几个小伙子要去永城一趟，可以顺路给你捎寄书信。”
宜然眼神亮了一瞬，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消沉下去。
“不，不用了，多谢村长好意。只是我的家人……早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么，”柳雨闻言道，“相逢即是缘分，若宜然不嫌弃的话，就在咱们柳家庄安顿下来如何？”
柳生看着坐在床上虚弱的人影也跟着道：“是啊是啊，我阿姐正好整日说着缺个伴聊天呢，你留下的话我阿姐肯定开心死了。况且你的身子也需要静养，就在这儿住下吧！”
柳沅启笑道：“我还没开口，你们一个个的就先沉不住气了！宜然在这儿住下了，阿生小子，你住哪里？”
“啊？！我，我我……”柳生半天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目光不住地在那堆兄弟里瞄来瞄去。
柳沅启看着他道：“好了别找了，正好我这段时间风湿犯了，那亩地没工夫料理，你去替我料一料，就权当暂住我家的报酬了。”
柳雨看着呆愣愣的弟弟，踢了他一脚，“还不多谢村长，不然你就要流落村头了！”
柳生也挠挠头，嘻嘻笑了出来。
宜然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真好啊，这平和安逸的日子。
柳沅启说完转头看向她，“夫人，你且安心住下，这村里邻舍都没什么坏心思的。而且要不是你，我一个老头，也不会多得一个干活的助力。”
宜然哪不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受特意说的话，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再次盈盈一拜。
“……既然如此，就多谢各位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