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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变前夕(一)

    入夜微寒,军帐里烧着火盆,照得帐中一片通明。

    巴纳尔抬手饮下一小口烈酒,他向身侧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年轻的军官兀自仰头饮酒不言,辛辣的烈酒入喉,小麦色的脸颊变得通红,目光却空落落的,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巴纳尔摸着后脑勺嘿笑两声,黝黑的面容满是疑惑,忍不住咧嘴问道:“老大,你咋啦?”

    巴纳尔与裴无忌一样,前年方经选拔入军,他较裴无忌大上几岁,两人同住一处,关系很是亲近。

    去年裴无忌在狐陆立下了显赫的军功,又有秦王举荐晋升军衔,扶摇直上,巴纳尔便成为了裴无忌手下的亲信。

    裴无忌不理他,烈酒如马奶一般灌下,咕嘟嘟地喝了大半壶。

    巴纳尔一把抓住他的酒壶,阻拦道:“老大,别喝了!这酒烈得很,再喝下去这几天就别想清醒了!”

    酒水洒了一地,裴无忌凝望虚空良久,忽将剩余的酒液全部倒入盆中,火焰霍地窜高起来。巴纳尔看向他,橙红的火光下,明暗交错的光线间,裴无忌的神色显得黯淡非常。

    “纳哥,你知道我是从南边来的吗?”他低声问。

    巴纳尔愣了愣,点头道:“知道。你与我说过,家里出了状况,在南方呆不下去了,你来金勒是为了谋个活路。”

    裴无忌目光不落实处,嗓音低低:“是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南方呆不下去吗?”

    巴纳尔不明所以,只能当好一个聆听者。

    “我的母亲是云理的女人。家里穷,但越穷的人家越生得多,孩子多了结果便是更穷。后来全家都吃不起饭了,想把她卖给一个老地主做第十五房小妾。她不愿意,就在朋友的帮助下逃走了。”裴无忌平淡的陈述,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母亲一路向北,偷渡国境,跑到了辽月的南境。做工的时候遇见了我的父亲。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户罢了,平常上山打猎,勉强能维持温饱。”

    裴无忌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往事:“他们感情不错,生了两个孩子。小女儿尤其可爱,活泼的很,还特别爱美,家里的人给她买的丝带天天戴着。杏黄色的丝带绑成蝴蝶结,走起路来一点都不端庄,蹦蹦跳跳,头上的两条羊角辫一晃一晃的。”

    说到最后,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仿佛那个可人的小女孩就在眼前。

    巴纳尔听得心中绵软,憨厚笑道:“你小妹听起来好可爱,那么乖的娃娃,以后可得带来给兄弟们见见!”

    但裴无忌一向沉默少言,今日这般,巴纳尔顿时感到有些奇怪,“老大,你今天话好多......是因为喝了酒吗?”

    裴无忌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娓娓讲述道:“后来我父亲去林子里打猎,他想让家里吃好些,在树林深处遇到了熊,被黑熊一爪拍死了。”

    裴无忌独自上山搜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父亲残缺的尸体。半边脸只剩下灰白的骨框,汁液凝结了,一只眼珠掉落在叠满枯叶的草地上,如一只丑陋的玻璃球,却怎么也安不回眼眶。

    巴纳尔的表情变了,他看向身旁的男人——军官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哀乐,平静地开口:“我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眼睛也看不太清了。但没办法,日子还得过下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人,没什么特别的长处,于是打算去卖编织的竹篮。”

    “我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但干活还算厉害,有钱人家的马房愿意用我。将我的工钱加起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倒也不至于饿死。”

    近些年世道不好,孤儿寡母的一家子,日子过得定是无比的艰苦。巴纳尔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笨拙地安慰道:“现在好了,你才不到二十岁,已经凭借自己积累的功劳升迁到了百人队长,这是许多世家子弟都不敢想的......你去年挣得许多银钱赏赐,足够让家人过上富足的日子啦!”

    裴无忌心脏猛地一抽,胸腔深处,一种绵密延长的疼痛扩散开来,嗓音也逐渐变得沙哑。

    巴纳尔听他低低说道:“几年过去,我妹妹也长大了,十二三岁的姑娘,正像是四月的野花,漂亮、生机勃勃。”

    “母亲笑着说,她要多攒些钱给小女儿当嫁妆,以后找个好人家,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裴无忌眼角泛红,剧烈地喘息了几声,他感觉胸口破了个洞,冷风吹过,寒意钻进了骨头里。

    他哽咽着说:“我妹妹很懂事......母亲编制竹篮经常弄得满手是伤,她心疼母亲要来帮忙,母亲拗不过,就允了。”

    “她们在街上摆摊,一个豪绅路过,垂涎我妹妹的美丽,逼迫不成,带着手下闯入我的家中......一同糟蹋了她,我母亲想要阻拦他们,头撞到柱子上死了。”

    “小妹止不住地哭,挣扎地浑身都是伤。豪绅担心事情传出去,就掐死了她。”

    十七岁的裴无忌推开家门,发现屋中一片狼藉,他穿过歪倒的桌椅,在角落里看见了死不瞑目的、僵直的母亲。

    “娘......?”

    裴无忌全身颤栗着,他一点点地蹲下来,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脖子和手,都是冰凉的。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母亲头上的伤口,那样严重,深达寸许。地上一滩血半凝不凝,折射出暗淡的光。

    女人灰白黯淡的眼珠凝望着结满蛛网的木梁,目光中还残有生前的痛苦,绝望和憎恨永远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裴无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心底还存有一丝丝的侥幸。他冲入里屋,那具青紫交加的小小尸体再次将他的心脏碾得粉碎。

    帐中寂静无声,火苗忽地跳了起来,光线莫名有些刺眼。

    巴纳尔感到身体发僵,他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到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嗓子眼仿佛被石子堵住了。

    一声巨响,酒壶被摔得粉碎。裴无忌眼眶通红,声音既冷又恨:“我恨不得剥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

    “那群畜生察觉到我在找他们,想做掉我。我把家里的钱全部拿去买棺材了,买不起刀,被他们堵在小巷子里揍。”

    那一天,这位十七岁的少年非常清醒地知道,他可能要死了,并且世上也许没有人能够第一时间发觉他的死亡。

    “我快死的时候,一个姑娘救了我。”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大概只是凑巧路过罢了......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人冷冷的,却有一付软心肠。虽然她不承认,但她其实挺喜欢救人的。”

    裴无忌旁若无人,发泄似地讲述道:“她对我很好,找的大夫、用的药汤都是最好的。但我那时候只想着杀人,也顾不得其他。”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豪绅......我偷了一把废旧的砍刀要去报仇,被她撞见了。我以为她要拦,但她没有。她说:‘如果是我,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夜风呼啦啦地吹过,雪白的衣纱飘舞如花。兰昭儿凝望着裴无忌充满仇恨的双眼,心里一动,认可道:“是个有血性的。”

    “我闯到那畜生的家中,侍卫和仆人都来阻拦我,我就杀了他们。有几个侍卫武功很高,掩护着豪绅想要逃跑,我中了几刀,已经站不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豪绅要逃走的时候,她追了过来。”

    巴纳尔瞪大眼睛,奇道:“这姑娘竟有武功在身?”

    裴无忌摇头道:“没有......她没有武功,但针用得很好,两针便废了那个畜生的腿。”

    裴无忌神情恍然:“我当时以为,是天上的神女来救我了。”

    苍穹昏暗,晚风如水。豪绅趴在冰冷的黑石地砖上,刺耳的哭喊痛叫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肥大的身躯如同蛆虫一般扭曲蠕动。兰昭儿一袭白纱立于阶上,目光漠然,高高在上地睨了一眼,转身拾起了地上的□□。

    她走到裴无忌的身边,单膝触地,直视少年失神的眼睛,用几乎命令的语气说道:“站起来。”

    “我接过了刀,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仇人砍成了几段......当时院子里全是尸体,她立在中央环视一周,然后去柴房找了木把,让我浇上油点燃,一把火将豪绅的府邸烧了。”裴无忌语气如常,眼中却仿佛燃烧着的火光。

    巴纳尔听得目瞪口呆,感叹道:“这姑娘当真是一位豪杰,做事竟如此利落,一点不磨叽!”

    裴无忌的眼神稍稍清明,“那一晚事情闹得很大,火光冲天,但我们早已毁尸灭迹,城里的人只以为是发生了火灾,倒没有多想。”

    “豪绅家族里的人还是找到了线索,想要杀掉我,又是她想办法保下了我的命。”

    巴纳尔听到此处,忍不住激动道:“这姑娘到底是何人?听这描述,身份地位甚高!难道是某个领主的女儿?真是侠肝义胆!老大,待到你功臣名就之时,定要求娶于她!”

    裴无忌向火盆里添了几根柴火,目中映着跳动的火焰,却没有温度:“她不是什么领主的女儿,她跟的人才叫真正的位高权重。甚么豪绅地主,和那男人在封地的名望势力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巴纳尔猝然噎住,悄悄地瞥了裴无忌一眼,讪讪道:“老大,到底是谁啊?”

    他暗自思索:南方,厉害的姑娘,位高权重的男人。

    兵卒忽然灵光一闪——去岁初春三月,南翎城的小王爷入城,伊水河畔的绝色少女......

    脑子“啪啦”一抽,似有电流在一瞬之间贯通了全身,巴纳尔慢慢转动脖子看向上司,声音也僵:“老大,我好像知道是谁了,是不是......”

    裴无忌恍若未闻,喃喃地说:“她这两年再也不冷冰冰的了,姿态甜媚得紧,估计是因为那人喜欢吧......”

    军帐里流动着冷冷的风,几点细小的火星飘了起来。巴纳尔嗓子有些干哑,嘿然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我仗着年长你几岁,腆着脸以兄长的身份劝你几句。”

    “咱们这些没家底的,荣华富贵全靠拼命,但命只有一条。说忘恩负义也罢,你......不能和王子贵胄的女人有瓜葛,否则以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些,裴无忌不禁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与她有私情?不......不是这样的。她放完火之后立马赶回了主城,把发生的一切悉数坦白。也不知道她与小王爷是如何说的,后来豪绅的族人悉数被判流放。我犯下那种事情还能活着抵达王都,是小王爷默许的啊。”

    巴纳尔听得糊涂,皱着眉头问:“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无忌无奈地笑笑,“她以前其实还蛮坦诚的......她给了我一袋银子,让我来王都参军。我跪在地上抬头看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已经将真实的盘算告诉我了。”

    ——“我需要一把趁手的利刃。”

    巴纳尔闻言惊掉下巴,不待深想,只听裴无忌道:“我安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内心欣喜若狂。”

    “当时,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支撑我活下去了。家人全部遇害,我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不对,还有一身不算顶尖的武功。所以我很庆幸,自己还有点用处,她以后还会见我。”

    “利用又如何?我是很心甘情愿的。”

    裴无忌觉得自己真的没救了,头颅后仰,自嘲一笑,语调苦涩地问道:“纳哥,我这样是不是很丢人?”

    巴纳尔缓慢地摇了摇头,真挚地说:“不。我想,我是能够理解你的。”

    心中却不禁担忧起来:“你这一辈子,还能爱上其他女人吗?”

    裴无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想起兰昭儿那双因为泪水而格外清澈晶莹的眼睛,心脏似乎又开始抽痛起来。

    他慢慢站起身,神态难掩疲惫:“去睡吧......扎罕的使团即将抵达,这段日子估计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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