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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变前夕(三)

    慕子明头裹纱布,脚步虚浮,在贺景恒的拖拽下走进大殿。

    贺景恒手上的金镯硌得他胳膊疼,慕子明感到非常的不适,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方一抬头,只见席间众人纷纷抬脸望向自己——好奇、挪揄、担忧......总之表情各异。

    无数道目光汇于己身,慕子明难得感到了尴尬,脸上发热身上别扭,不顾晕乎乎的脑袋站直身体,向青年讪讪问:“二哥,大家都看着我做甚?”

    贺景恒乜向他,表情十分的无语,反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扎罕礼官暗中打量着来人,心想:“又是两个俊的......相貌虽稍逊于千机阁主,高个的玄衣男人却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举止之中自有一股霸道的威仪,想来是上过战场的。年纪又这般轻......此人估计就是南翎城的小王爷了。”

    兰昭儿朝贺景恒甜甜一笑,二人目光交织,自有一种别样的默契。她的席位与三人不在同处,裙裾一动,翩然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归位。

    萨其格惊愕于兰昭儿娇媚甜腻的作态,称得上是浑然天成。

    扎罕可汗有个宠爱的妃子,平日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萨其格对其十分厌恶,这些年来没少使畔子。但就是这位草原公主最厌恶的庶母,怕是都不及眼前女人手段十之二三。

    萨其格冷冷地笑了一声,暗地里啐道:“果然是狐媚子。”暗地里却万分庆幸,这些妖艳的手段不会用来对付自己的意中人。

    小女奴目光在几人间逡巡,她抿了抿嘴唇,悄悄想:“错啦!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不喜欢白衣服的男子......那个黑衣服的一来,她就看不到别人啦!”

    小女奴眨巴眨巴大眼睛:“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喜欢白衣服的?也不喜欢红衣服的?”

    少顷,宝岱王携王后、长子盛装前来。众人见君主已至,暂止交谈,依次落座。

    主客尽欢,其乐融融。白亭看准时机,向上首举杯示敬,正色道:“微臣斗胆,适逢良际,欲向大王求个恩典。”

    宝岱王略微有些吃惊,属实想不出何事,温和道:“但说无妨。”

    白亭朗声道:“苏家长女苏曼品貌出众,温柔贤淑。臣心悦之,欲请大王赐婚,以结百年之好。”

    全场一片沉寂。

    原因无他,白亭委实生得俊美,举止文雅风度翩翩,喜欢他的女孩子真的太多太多了。千机阁主随便出个门上个街,沾染香气的鲜花丝巾直往身上飘,说他是金勒城女子的梦中情人也不为过。

    白亭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常驻王都,不似某些王爷、将军东南西北到处打仗,整年不着家。

    谁不盼望国家开疆扩土?可若要自己的兄弟子女去战场上拼命,贵族们心里是不愿意的。如是看来,白阁主实为良婿,因而每年暗地里打听其婚事的王公贵族不胜其数。

    苏曼是贵女。可放眼全城,她的容貌、品性也不算是最出挑的。论家世,谁能比得过王室嫡长女多伦公主?喜欢白亭的漂亮姑娘那么多,大家都想争上一争。苏曼......凭什么,凭什么白亭主动求娶她?

    一众贵族女子心中煞是不平,窃窃私语声起伏不绝。更有甚者,不虞之色已是浮于面上。

    贺景恒和慕子明亦是双双愣住。殿中氛围古怪,忽闻一道清甜的女声,却见是兰昭儿挽袖斟酒,笑吟吟地敬道:“大王,近来红鸾星动,光彩耀人。臣以为,上天是认可这份姻缘的。”

    贺景恒蓦地看向兰昭儿,目光中全是惊讶,心里想:“她什么时候观测了星相?我怎么不知道?”

    苏曼满脸通红,害羞地低下脑袋。见心上人当众大方求娶,喜悦之情几要溢出。

    萨其格闻言暴怒,正待当场发作,扎罕礼官跌撞扑跑而来,压低声音恳求道:“公主,谨慎行事!此地是辽月王都,不比北陆。还望公主屈尊忍气一时,日后再行谋划。”

    萨其格神色妒恨,怨毒地扫视一圈,思及金帐里父王对她的教诲,勉强压下暴涨的怒火,脸色极其难看。

    小女奴瞧见萨其格神色,埋头伤心地想:“完啦!怕是又要挨打了,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呢!呜呜,鞭子打在身上好疼的,我得想个办法逃过此劫......”

    宝岱王须臾回神,目光复杂地看向沉默的多伦公主,心中叹息不止。外人不晓,多伦苦恋白亭多年,年逾二十还未行婚配......

    宝岱虽心疼长女,却无理由驳回,遂抬杯浅饮一口,道:“自己去挑个日子吧。”

    慕子明愣了一会儿,一把扯下纱布,站起身来鼓掌大叫,声音十分洪亮:“好!——”

    上首的君主发了话,席间贵族少年及青年将领们见兰昭儿、慕子明等人出声支持,很是愿意给这个面子。于是紧随其后,欢呼呐喊声如波纹一样在殿中荡漾开来。

    慕老将军待白亭视如己出,欣喜交加,侧身道:“老苏,恭喜啊!”却见苏领主抿唇不言,眼中隐约带着担忧。他心中疑惑,不由得询问道:“可有不妥?”

    苏领主缓缓摇头:“没有不妥......只是我觉得,漂亮的东西谁都喜欢,人也一样,我担心小曼以后会遭许多罪。”

    慕焱只道他是忧虑白亭将来移心于其他女子,心中笑笑,温声宽慰道:“老苏,白亭是我看着长大的,通透晓理、品性极佳,你不必过于忧心。”

    苏领主兀自饮酒不言。

    ......

    月色如水,星月的清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有如水银倾泻一地。

    少女婉转如莺的笑声响起:“景恒,方才慕小将军向我抱怨说,你的手镯硌疼他啦!”

    贺景恒笑道:“就慕子明这小子事情多,还敢嫌弃老子!下次再摔,我可不管他。”

    兰昭儿噗嗤一笑,玩笑道:“但你真的好喜欢这只镯子,天天戴着,整个人亮闪闪的。”

    贺景恒看向金镯,手指抚摸着镯身,目光染上柔色:“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兰昭儿敛了笑,望向手镯柔声说道:“伯母留给景恒的?是了,做工这般精致,确是女子的物件儿。”

    贺景恒笑道:“这是我母亲带来的嫁妆,母亲嫌俗气,不常带。我小时候顽皮,经常翻箱倒柜地找乐子,搞得满屋狼藉。有一天,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它。”

    “我拿着镯子去找母亲,非要让她带上。母亲很无奈,但她向来依着我,戴了一段时间。后来母亲实在嫌俗气,我耍赖不许她摘......”

    【回忆】

    贺景恒坐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高高撅起,生气地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贺明珠盯着面前气鼓鼓的河豚团子,美目轻阖,僵持须臾,“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

    女人伸出柔荑般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脸颊,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自己带着吧!”

    五岁的贺景恒一脸懵怔,呆呆地看着贺明珠将金镯给自己带上。他眨了眨眼睛,抬起略微婴儿肥的手臂。阳光照耀下来,小景恒眸子雪亮雪亮的,仰望着这个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手镯,心脏忽地扑通一跳,莫名对这个金灿灿的物件儿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情。

    ......

    贺景恒摇头笑道:“后来父王带我来金颂台参加宴会。卓尔泰那个草包看见我手上的镯子,嘲讽这是妇人的丑玩意儿。我和他打了一架,还掉进了湖里。如今想来,实在狼狈又好笑。不过自那之后,我便将这镯子一直带着。”

    “父王委婉地表达过不适合,但我才不理他。”

    贺景恒就是这样,骨子里带着一种特有的偏执。对于自己认准的东西,无人能改变其意志。唯二例外——早逝的母亲、待娶的心上人。

    兰昭儿心念一动,暗自思量:“一个普通的金镯能戴十数年之久,想来是对母亲十分怀念依慕了。”

    少女抬袖轻笑,挪揄道:“看来你从小就不安分。”

    贺景恒佯装不爽,气哼哼地反驳:“什么叫不安分?我那是精力充沛!整日安安静静的,哪里像个男孩子?”

    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可真会给自己找理由。伯母一定很疼爱你,不然啊,屁股都给你打开花!”

    贺景恒把玩着手镯,闻言心念一动,别有深意地望向她,纠正道:“叫什么伯母?叫母亲。”

    兰昭儿心觉不妥,犹豫道:“可......”

    贺景恒粲然一笑,朗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提前叫叫怎么了?”

    本想将金镯给她带上,垂目打量了一会儿,眉头一皱,嫌它俗气,配不上自家天仙的美丽。

    贺景恒转念一想,郑重地说:“今年秋天回南翎城,我将母亲的红玉金碟步摇送予你。我母亲说,那是她留给未来儿媳妇的。我小时候看过一次,很好看,一定配你。”

    兰昭儿心中一动,甜声道:“好。”

    明月当空,爱人在前。贺景恒只觉胸膛滚烫,他将兰昭儿抱到怀中,柔声道:“阿兰,以后我们去弥海看看。”

    兰昭儿困惑道:“弥海?我记得是在南边......”

    贺景恒怀念道:“对,南方,在我母亲的故乡。”

    兰昭儿心道:“那便是在西陆南方大国云理了。”

    贺景恒目光越过镂空窗棂直直望向星空,“弥海真的很美,美得令人心醉。”

    “弥海被称为海,其实是湖。湖水清亮澄碧,四季如春,连月亮都比别处的皎洁。春天来临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一眼都望不到头,简直是花山花海,美得不像是人间之景。”

    “五月,晶莹剔透的水青花盛开在弥海上,星星点点,仿佛是天上的星辰。风吹过的时候,花瓣摇曳,随着水波翩翩而舞。小时候外公带我去海边玩,我将水青花错认成蝴蝶,非要跳下去捉,把我外公吓得够呛。”贺景恒说到此处,亦是忍俊不禁,眼中浸满了笑意。

    清清的月光下,兰昭儿看向青年星亮的眼眸,心神荡漾,仿佛神魂穿越千里,漂游云间,将那位公主故乡之风花雪月尽展目前——

    风过浪白,雨霁山青。日月星辰倍大而明,山雪海月交相辉映。云雾变幻,杜鹃怒放,如置仙境。

    兰昭儿胸口微热,声音极轻且柔:“去看,我们一起去。你是我的爱人,我们要一起看遍千山万水。”

    两人目光交织,贺景恒眼神一暗,俯身在她的唇角亲了一下。

    兰昭儿卷长的睫毛颤了颤,搂住贺景恒的脖颈,与他对视一眼,温柔地回吻上去。

    呼吸渐促,贺景恒一把将少女压在身/下,眸色转沉。兰昭儿眼含秋水,心底却有一些胆怯,轻轻喘气道:“是要和我睡觉吗?”

    兰昭儿没有经验,对枕边技巧亦是一知半解。之前在西沙的时候,青玉长老特意派遣了经验丰富的女奴前来教导,都是楚馆红楼里的学问。可能是她骨子里还有点可怜的傲气,怎么逼迫都不肯学,为此还遭了不少罪。

    贺景恒强压情/欲,意犹未尽地抵住少女的眉心,视线下移,又在她红润的嘴唇上亲了亲。

    青年嗓音略带沙哑:“先成婚。”

    随即起身离开,却又全身燥热难耐,一晚起夜冲了三次凉水。

    半夜,十一挟裹满身寒气归来。他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思忖道:“最后一处也布置妥当了。明日还需前去与少夫人进一步商讨,这阵法可真是复杂隐蔽,不知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暗卫正自思考,在不经意间抬头,差点被吓得闭过气去——却见自个儿的主子怀抱弯刀倚柱而立,垂目沉思不语。大半夜的不去榻上睡觉,看着倒像是要去杀人。

    十一即刻停步,腰背挺得愈加笔直:“主子。”

    贺景恒凝眉不答,良久,忽道:“十一,你累不累?”

    十一本就身体素质极佳,再加上这段时间吃好喝好、睡眠充足,感觉自己可以一拳打头牛。

    暗卫诚实答道:“回殿下,属下不累。”

    贺景恒点头道:“那好。走,陪我去练刀。”

    说罢,几个箭步走至暗卫的身侧,揽住他的肩膀,连携带托地走出殿门。

    十一大吃一惊,不知为何,倏地感觉有些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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