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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盟(二)

    七月下旬,金勒城。

    正式开战以来,战况急转直下。宝岱王称病不出,诸位将领面色沉重,心中更像是压着铁坨,大殿里,纷杂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大将军慕焱则是态度不明,但凭谁也揪不出他的错处。

    慕焱多次派遣手下出兵支援,协助败逃的王军撤退,然本人以身体抱恙为由,婉言推辞了亲自上阵。

    一参谋道:“我军伤亡已是极其惨重,事到如今,不如考虑与南境讲和,或许有所收效。”

    只听一声冷笑响起,某将领道:“讲和?那个反贼像是会和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判的人吗?谨防还没开始周旋,便被他的金刀削去了脑袋!”

    被当众讽刺,参谋颇感脸上无光,嗓音也高了起来:“那你说怎么办?你去打?你打得过吗?!”

    “你!......哼,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懦夫,才叫叛军涨了志气!”

    两派意见不合,怒目相对,好像随时会大打出手。

    “秦王殿下到——!”

    整座殿宇忽地寂静了下来,玄金色的披风闯入视线,燕珩大步跨过门槛,看上去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

    燕珩全然不顾众人投来的视线,径直走向了吕不为,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提起,眼神锐利胜剑,森然逼问道:“谁他妈允许你擅自动手的?!”

    吕不为脚尖离地,面色难看之极,透着一股骇人的阴郁,“机不可失,原本计划百无一漏,现在这个局面谁都没能想到!”

    “百无一漏?”燕珩冷冷地哂了一声,嘲道:“在南境领兵的难道是个死人吗?”

    燕云铁骑在北方边境与于尉的主力周旋月余,全面大战在即,后方突然十万火急地传来军报——南境反叛,王都告急!纵使如燕珩般深沉的城府,突闻惊天噩耗,简直是怒不可遏。

    总结一下,就是秦王殿下正在东陆尽情地打仗,一回过头发现——辽月的国土裂成两半啦!

    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燕珩面色沉如深潭,厉声斥责道:“你分不清形势,做事情带水托泥,根本入不了流!巴古达是被你杀了,有用吗?真正的威胁根本不是他!旭罕森跑回封地发兵造反,举国动/荡,难道你就有好果子吃?”

    遭到如此不留情面的斥责,吕不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到了极点。

    丞相府的属官感觉出了燕珩话中的责怪,替吕不为辩解道:“秦王殿下,丞相的布置非常严密,谁也没有想到那逆贼会横冲直撞地闯出去啊!他发疯杀了几百个人,士兵们拦不住啊!”

    见吕不为快要窒息了,燕珩才手上松力把他甩开,嗓音益沉:“本王二十岁的时候,独自深入敌营屠戮了数百人,旭罕森的天资不在本王之下,你们凭什么觉得他不行?西沙巴林的战役都忘了吗?”

    吕不为摇晃着向后跌退,嘴唇微微翕动着,嘶哑地低吼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派遣几千御都军在城中搜罗!但那日暴雨倾盆,雷鸣电闪,大多数的分队没有听到击鼓声,这才......”

    忆及当日情形,吕不为可谓是满腹的疑云,满心的不甘。

    几十只巡逻队伍,竟无一及时赶往西顺门支援,唯二两只听到了鼓声,半途中竟然遭遇了天雷?

    据士兵们说,那日一道闪电突然从天穹飞落,劈到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废弃建筑,楼阁失火坍塌,导致街道堵塞无法通行,待他们绕路抵达城门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吕不为发觉事情不对,这一切太蹊跷了!后来派人追查了多次,却回回落空。如今战事异常艰难,心中可谓万分忧虑,以手抚膺,暗想:“难道连老天爷都偏爱他?”

    燕珩强压胸中燃烧的怒火,当务之急,是阻挡铁豹骑的推进。正自思考着对策,传信的兵卒步履踉跄地跑了上来,半途还摔了一跤,人未到面前,颤巍巍的声音便传至了耳畔:“报......报!——”

    燕珩转身看去,只见小兵捧着一个木质的匣子,匣身上龙血花枝蔓纵横,底色是一种别样的暗红,隐有几分狰狞。

    兵卒神情极是惊慌,两股战战,双手抖若筛糠,几乎快要拿不住木匣。

    匣子的大小能够装得下什么呢?

    吕不为的心遽然下坠。

    “这是何物?”燕珩凝眉发问。

    兵卒牙关咯咯打战,说话也吞吞吐吐:“回王爷,这......这是......”

    吕不为疾声斥道:“说清楚!”

    “这是龙将军的头!”在二人的逼迫下,小兵终于豁了出去,紧闭着双眼大声回复。

    激烈的争辩陡地停了,又是一阵寂静。

    吕不为倒吸一口凉气,接连跌退数步,内心涌起了惊涛骇浪:“龙辕死了!......龙辕居然也死了!他率领七万大军前去,那军队呢?!”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贺景恒连斩三名大将,悉为宝岱王最倚重的嫡系心腹将领。龙辕痛失爱子,悲愤之下,请命前往南方讨伐叛军,结局却与前人别无二致,惨死于铁豹骑的滚滚马蹄之下。

    相比于其他人,燕珩则要冷静许多,默立思量:“龙辕虽品行不端,带兵能力却强。贺景恒凭以数千骑兵火速破军七万,看来培养的骑兵极为优秀,若是再与云理王联手......良机已失,收复南境的代价很高,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

    见吕不为心神不定,只好亲自接过木匣打开察看。

    沙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燕珩抓住沾满血污的头发提起头颅,红迹斑驳的人脸赫然映入目中,确是龙辕无疑。

    周遭爆发一阵阵的惊呼,窃窃私语不断,慕焱只是垂目不语。

    燕珩心说大事不妙,脸色更加凝重,但语调依旧沉而稳:“旭罕森可有话传达?”

    小兵脸皮一抽,低下头不敢直视男人,声音更加颤抖:“有......他在阵前说......”

    “龙辕无故谋反,窃国之心昭然若揭,能替大王分忧是本王的荣幸。”

    此言委实是,嚣张至极。

    吕不为脖侧青筋凸起,气得浑身发抖几近站立不住,仰天痛呼道:“逆贼!逆贼!贼喊捉贼!贼喊捉贼啊!!”口中喷出了一大蓬血雾,随后两眼向上一翻,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下去,仰躺在地上,彻底不省人事了。

    诸位官员见丞相大人晕倒,不禁骇然变色,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殿内顿时乱得像一锅八宝粥。

    急救的手段比较粗暴,吕不为人中被掐得淤紫,面部和胸口全是吐出的污血,让人难以直视,再不见一丝文雅之气。

    燕珩高高在上地睥了一眼,漠然评价:“一群蠢货。”

    “拿担架来啊!”

    “大夫呢?!快传大夫!”

    耳周嘈杂,燕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丝毫没有搀扶丞相大人的空暇,一语不发地走出大殿,寒声命令道:“传令下去,即刻整合队伍,连夜拔营赶往南方。”

    *

    八月十三日。

    一线光明破开沉重的暮色,初升的朝阳下,碧草染血,布喀河清澈不复,河水荡漾出一汪妖艳的殷红。

    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旌旗蔽天,在大风中猎猎作响。剑齿豹獠牙尖利,仿佛随时会破旗飞跃而出,撕碎敌人脆弱的咽喉。

    白马立于荒丘,贺景恒端坐在马背上,放眼处死尸横成,残肢与断臂更是不计其数。河面宽广,一具又一具死尸无声地漂过,赤/裸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灰白。

    王军兵多马壮,起初斗志昂扬,贺景恒刀若飞星,开战即将主将斩首。兼分兵冲其心腹,专攻薄弱之处。经历数次大败,王军已然失去了作战的锐气,军心溃散。往后之战役,是为一场场单方面的屠杀。

    七月以来,战线自南境北推六百余里。

    铁豹骑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袭至辽月腹地,贺景恒将西沙巴林内的驻军半数调回,重兵把控要塞,一并把沿途军队收归麾下。骑兵冲击、步兵压后,斩俘数万,兵力甚雄,何止对外宣告的十万之数!

    铁豹骑副统领鞭策战马来到主帅身侧,在马背上弓身行礼,恭敬地询问道:“殿下,可要渡河?”

    贺景恒沉吟一刹,坚决道:“不。”

    “让战士们在原地稍作休整,保持戒备,随时准备迎敌。”

    阿鲁特神色转凝,又听贺景恒道:“算一下时间,燕云铁骑快要赶来了,如果渡河时遭遇燕珩麾下的精锐截击,伤亡将极为惨重。”

    阿鲁特一想颇觉有理,朝青年问:“殿下已有打算?”

    “不能将兵力全部消耗在这里。一旦与燕云铁骑交战,必定会造成两败俱伤的下场。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西沙、扎罕等国在外虎视眈眈,岂能让他国趁机获利?”贺景恒一一阐明利害。

    铁豹骑选拔及培养的过程无比苛刻,历经数年方成,不知道耗费了贺景恒多少时间与心血,三万精锐骑兵,折损一兵一将都教他胸口窒闷。

    燕珩被于尉主力牵制,贺景恒何尝不是?近来,西沙诸国又隐约有动/乱的迹象,如果西沙在两军交战过程中突然发兵,面临的将是腹背受敌。

    大江收不尽,贺景恒凝望着奔涌向东的河水,纵使恨意延绵难消,最后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玄服青年长吐一口浊气,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思及巴古达亲王的惨死,阿鲁特心中也十分哀痛,见青年眉宇间戾气不散,出言劝慰道:“殿下,报仇雪恨亦不急于一时。”

    贺景恒瞥他一眼,口吻平静:“本王心里有数。南境的实力尚且不够雄厚,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一招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我知道自己性情不好,骄纵又自傲,但我绝对不会拿将士们的性命当作儿戏。”

    闻此肺腑之言,阿鲁特肃然起敬,抚胸一揖,恭恭敬敬地拜道:“殿下高瞻远瞩,是属下多虑了。”

    贺景恒温声道:“无碍。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身边的将领中属你最忠心,目光长远能从大局出发,我很器重你。”

    阿鲁特心头渐烫,望向青年的目光灼热异常,抱拳道:“必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

    贺景恒微一颔首,仰首望向了高悬云际的太阳。也许是阳光的缘故,他的眼眶逐渐发热,薄唇抿成一线,心想:“不知道阿兰现在在干什么......她会不会被□□起来?伤口疼不疼?处境定是很不好的,得尽快想办法将她接过来。”

    如是想着,焦躁与心痛袭上心头,一鞭坐骑,带马冲下了高坡。

    翌日黄昏。

    一轮血红的太阳孤挂天际,余晖剥落,河水变幻成金。

    扎入岩石的钢质旗杆传来震动,地平线出现一线墨黑,连天碧色的尽头隐约有滚滚烟尘腾起。

    贺景恒冷冷地抬起眼,厉声喝道:“来了!”旋即取出长弓,勾弦搭箭。

    尖锐的鸣镝声响彻行云,铁豹骑阵型陡变,左右两翼在广阔的平原上横展,疾如风,势如雷,快而不乱,坦然不惧。

    顷刻间风起云涌,烈马踏过牧草如茵的草原,无数铁骑如潮水般从北方奔涌而至。

    燕云铁骑有如翻滚的墨云疾速扑近,距离布嗝河百尺之时一齐定住了马蹄,与数万铁豹骑遥相对峙。

    四野阒然无声。

    墨铠黑马的男人一骑当先,狼云重旗在头顶上烈烈招展。燕珩手执玄龙长/枪,耀黑色的枪尖驻地,高声道:“南翎王何在?”

    贺景恒夹马出阵,出鞘的朱雀刀泛着摄人的寒芒,望向男人朗声道:“何事劳得秦王大驾亲临?”

    苍红色的云涛追逐着流云倏然远去,两位未来的帝王隔江遥遥相望,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从上空缓缓压下,晚风也因此凝滞。

    燕珩朝铁豹骑扫视一周,心中认可:“果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旭罕森。”

    墨铠主帅淡淡开口:“不对,现在该叫你贺景恒了。本王非常好奇,你是一出生,就开始计划如何造反吗?”

    贺景恒展颜一笑,义正言辞地纠正道:“秦王殿下说笑了。龙辕等人凭空捏造是非,污蔑本王,无故谋害南境的忠臣良将。本王出兵替君清侧,何来造/反一说?”

    燕珩眼周肌肉痉挛似的跳动几下,冷嗤一声,神情中似有讥讽之色,“清君侧?阁下真乃妙人也!”

    男人的目光带有山岳般可怕的压力,足以让任何人内心的坚定动摇。

    贺景恒佻达的神色陡然转为冷凛,朱雀刀挥扬直指墨铠主帅,一字一句地说:“燕珩,你我年初的约定言犹在耳。金颂台毁约在先,吕不为一意孤行,你却不加阻拦,家父家弟家妹接连惨死,辽月动/乱岂是本王之过!?”

    燕珩目光微微一动,缓声道:“吕不为擅自行动,确是本王督查不力。”

    念及困于王廷的心上人,贺景恒心念一转,用平淡的语气说:“吕不为德行有亏,屡次三番挑拨离间,以致王室手足反目成仇。依本王看,此人罪大恶极,当死。”

    燕珩稍作思量,承诺道:“吕不为不会再担任丞相一职。”

    “最好如此。”贺景恒冷冷道。

    燕珩暗忖:“贺景恒定不会屈居人下。他手握重兵兼又占据险要,不宜强攻,收复南境的损失难以计量......可若我撤兵不加阻拦,贺景恒直接入主金颂登上王位,辽月的国土便不会分//裂!”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即逝,称得上大逆不道。贺景恒一旦大权在握,宝岱王、卓尔泰等人的下场必定无比凄惨。

    土地是燕珩最崇高的意志与追求,这个处理方法让他很是心动,然而冷静了一会儿,念及老秦王死前字字呕血的嘱托,只得无奈作罢。

    二人无声地对视,皆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忌惮之色。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认知——“不能再打下去了!”

    ......

    建宁十五年八月十四日,西周昭武帝与北魏元烈帝缔结盟约,以布喀河为界,南北划江而治,史称“布喀会盟”。

    辽南与辽北名义上仍是一国,然而,在后世历史学家记载的史书中,实际已被分/割为南辽与北辽。

    自此,持续数年的战乱缓缓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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