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的这场战役,以元烈帝重伤、燕云铁骑撤离至乌孙雅陵河以北,挖掘壕沟,重新建立防线戛然而止。
尸毒之祸虽通过国境线的封锁得到了一定控制,没有大面积地蔓延,但尚未完全解决。
此战,昭武帝任命铁浮屠为前锋的北伐推进,为日后大陆三分的格局奠定下极其关键的基础。
而昭武帝不宣而战之突兀、战场爆发力之强悍,举世震惊,令天下百姓颇为津津乐道。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开战的真实原因,民间一直争论不断。但由于无一知情者愿意、或者说敢于对外透露其中内幕,最后南境的百姓们便也只好以自家君王英明神武、高瞻远虑作结了。
毕竟在浴血厮杀的战场上,胜利是至高无上的评判标准。而这,也是未来一统北草原的元烈皇帝,一生之中所经历的唯一一场战略性失败。
金勒城。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要凉爽许多,风里透着浅浅的凉意。江昭宁在秦王府的台阶前站定,向旁一觑,温言道:“子明,我需去和王爷说几句话,要不要与我一起进去?”
慕子明脸蛋上有好几道伤痕,结痂虽已脱落,淡粉色的痕迹却一直未消。
本来那么俊俏开朗的小伙,不知这几月里又发生了什么,容光和眼神较昔日愈发黯淡,安安静静地垂头站着,不接她的话。
江昭宁胸口抽了一下,轻轻哀叹一声,缓声道:“你知道的,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按照礼数,总得来与秦王殿下道别的。”
“姐,我知道。”慕子明面上浮现出浓重的阴郁,嗓音也显得沙哑:“但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我懒得再与他们做戏。我不想看见他们任何一个,我陪你来也不是想见秦王。”
“我是怕他强留你。”
慕子明死死捏住腰间佩剑,含泪哽咽道:“姐,我知道我没用,但如果他敢这样做,我今天就算把命交代在秦王府,也要把你护住。”
江昭宁心里一动,宽慰道:“不会的,我心里有数,秦王殿下心里也有数。”
她轻轻拍一下慕子明的后背,真如血亲长姐一般,温声道:“打起精神来。”
“伯父在天上看着你呢。他那般疼爱你,一定希望你永远快乐无虑。”
屋内弥漫着草药的清苦味,燕珩拉起外袍,将包裹胸膛伤口的纱布严密整齐地遮掩,从凌乱的纸堆里抽出皱巴巴的地图,第无数次,在脑中复盘起乌孙战役的疑点。
怪,太他妈奇怪了!
贺景恒到底因何缘故发兵?
难得真如传闻所言,贺景恒经过扎罕一役,推演算出燕云铁骑的军备、人员损耗巨大,决定上演一出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趁自己元气尚未完全恢复之时进行打击,一举稳定南北局势?
燕珩承认那小子的本事,可他终归比贺景恒多活了好几年,从全局的把握来说,他自诩略胜贺景恒一筹。
燕珩综合多方面因素布置好的战局,居然就这样被贺景恒一举摧毁,委实令他不甘。
“不对!”
燕珩的目光骤然转厉,忆及二人搏杀之时,贺景恒眼中堪称癫狂的恨意,暗自摇头道:“姓贺的状态非常奇怪,压根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算计,他实在太不冷静了......他是真的想要不顾一切地杀掉我。”
家门血仇?燕珩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巴古达亲王的惨死,但他既不是南境灭门之祸的谋划者,也不曾参与屠戮,甚至还是事后才得知此事,贺景恒的迁怒可谓是无理至极。
胜败乃兵家常事,燕珩心性之沉毅远超常人,纵使前生从未经历如是大败,他也不会因此恼羞成怒。但他不能容忍全局脱离掌控,找不到敌人发动战争最根本的原因,简直是百爪挠心。
以及棘手至极的铁浮屠......
燕珩一眼就能看出,铁浮屠的重甲、长枪以及锁链的造价极高。如果说燕云铁骑和铁豹骑是精锐中的精锐,那么铁浮屠就是骑兵中的神话。
他们年轻、强悍,对君主绝对的忠诚,仿佛钢铁铸造的狼群一般,守护己方的国土与子民,以排山倒海之势踏破敌人的疆域,风雷涌动之间伏尸百万。
重骑兵从正面凿阵,轻骑兵自两翼穿插包抄,二者相得益彰,凭借强大的冲击力和高度的灵活性,出奇制胜。
这种战术极为新颖,无论你接不接受,钢铁洪流一般的骑兵会强迫敌人进行会战,遇到不利的地形或壕沟,便迅速结束追击,降低伤亡,避免动摇国之根基。
在最初的一轮冲击过后,燕珩迅速思索起了对策,本想通过斧头斩断马腿,令铁浮屠的骑兵摔下马来再进行围剿砍杀,结果贺景恒好像预判到了这一点,在马膝等薄弱关节安装了精铁打造的护膝。
贺景恒当真无愧于天才一称。
燕珩咬牙想:“那小子果真有钱,银子花得有如流水!”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每年支出的维持成本,以及常年征战的军械损耗,暗自摇头:“他养不长。”
正自思量,一道雪青色的窈窕剪影步入了燕珩的视线。
江昭宁无声地朝男人施了一礼,颔首低眉地起身,恭谨道:“臣见过王爷。”
“此前......诸事不顺,耽搁了许久,没有及时前来拜见,望王爷见谅。”
燕珩沉默了一会儿,暂且放下过往疑点,放柔声音道:“无碍。”
江昭宁顺坡下驴,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似若打趣地说:“臣囊中羞涩,翻箱倒柜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株五百年的苍山灵芝,王爷伤口久难痊愈,只希望这东西能发挥些微薄之力。”
燕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下,将江昭宁近两月的漠然与忽视忘了个一干二净,之前的怀疑也在这一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大祭司有心了,坐。”
江昭宁跪坐案侧,挽袖斟一杯清茶,娴雅的姿态一如往昔,令燕珩不禁恍神了一刹。
“子明也来了。”江昭宁抬起眼眸,朝男人歉意地笑笑,“但他心里难过,不愿意见人,看在慕伯父......王爷体谅体谅他吧。”
在乌孙战火纷飞之时,金勒也不太平。
柔宛的旧贵族以献礼的名义,给金颂台送了数位“纯洁”的少女,这在附属国之间十分常见,但坏就坏在,她们不是美丽妖娆的贡品,而是报复敌国的兵器。
侍卫们自然是搜过她们的身,薄如蝉翼的衣纱也没有可以藏匿利器的可能,然而,还有一种最极端的刺杀方法,叫做同归于尽。
心怀仇恨的贵族通过古法,让年幼的女奴们浸泡在秘制的毒液当中,血肉与毒液相融相交,成为比蛊蛇、火蟾更为凶恶的毒物。
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上,在绕梁不绝的靡靡之音中,女奴们的皮肤猛然迸裂开来,剧毒的、温暖的鲜血透过每一个裂口喷射出去。
被毒液直接喷溅到的辽臣悉数当场毙命,血雾弥散,悄无声息地冲入了周围人的鼻腔。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慕焱也实属是遭逢无妄之灾。
那一天,慕子明不得不随父亲进宫参加晚宴,见到诸如此类卖女献媚的场面,他打心底里感到不适,又无足够大的权利制止这种现象,只好找个借口溜出去,坐在湖边的假石上,望着摆尾戏水的红鲤鱼发呆。
直到父亲吸入血气,中毒昏迷的噩耗从天而降。
金颂台混乱一片,慕子明背着慕焱在宫道上狂奔,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他的侧脸滑落,他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被刺客追杀的时候也没有,他不要命似的,将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压榨殆尽。
他被王宫的守卫拦住了。
守卫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横刀阻拦,却不料这个年轻人发了疯一样往枪口上撞,平日温顺良善犹如绵羊的小公子,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一只绝望又无助的小兽,用尽全力抢夺过侍卫的佩刀,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吼道:“都给我让开!——”
裴无忌正巧当值,听闻动静疾步赶来,见到此般情景,默然片刻,道:“让他走。”
“裴统领,刺客还没有找到,上面尚未下达准确的指令,慕公子也没有出宫的令牌……”
裴无忌摆一摆手,肃声道:“那是他的父亲,是他必须要保护的家人。”
“若大王问罪下来,我一人担。”
宝岱王对这件事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最终无人受罚。但也许是因为慕焱的旧疾近年反复发作,也许是毒性发作得太快,人还是没了。
燕珩扶额长喟不已,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真的让他产生了一种“辽月要完”的感觉。
江昭宁用余光观察着燕珩的反应,适时道:“臣打算和慕家母子一起,去南方的杜鹃花庄呆一段时间。”
燕珩陡然转目,“你......”
“臣不喜欢这里。”江昭宁放下青花瓷杯,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戚,“大王和泰王子因为......一向不待见臣,这几年,臣的友人死的死,散的散,也走得差不多了......”
燕珩默然失语。
江昭宁敛起神情中的倦意,莞尔拜道:“王爷知道的,臣一向怕冷,在秋天到来之前,请允许臣去暖和的地方躲一躲吧。”
燕珩涩声问:“来年的春天,你会回来吗?”
江昭宁只是笑笑,“再说吧。”
燕珩喉咙冲上一股血腥味,朱雀刀留下的见骨刀伤传来一阵阵的疼痛,犹如毒蛇撕咬一样钻心。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唯一一个,他想要与她的名字一同载入史册的人。
她聪明,通透,拥有许多许多令人着迷的品质,经历了这么多,燕珩早已把她放到相同高度的位置。
可是她就要走了。
燕珩有数不清的手段可以留住她,但直觉告诉他,就算暂时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她那颗不愿为自己停留的心。
屋子里一阵忽如其来的静,江昭宁抿入一口温茶,不经意似的提到:“王爷,士兵、平民、君主,孰轻孰重?”
燕珩眉弓一蹙,“三者皆是立国之本,何来高低之分?”
江昭宁含笑道:“王爷所言极是。”
“无兵则国不立,无民则国不兴,那么君呢?”
江昭宁抬袖掩面,藏好眸中的算计,对墨袍男人暗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既然您已经与......生了嫌隙,依臣之见,不如先发制人,破而后立。”
“小王叔,麾下的将士拥护你,北境的百姓爱戴你,你有足够的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
江昭宁垂下眼帘,落寞道:“臣有时候会大逆不道地想,若是您是那王座上的人,许多悲剧是否便不会发生......”
燕珩的目光已然冷沉下去,不予赞同也不予反驳,一语不发地望着她,凛冽似冰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悄然升起。
江昭宁点到为止,背地里狠掐一把胳膊,眸中泛起潋滟的水光,柔声道:“请您好好想一想吧。”
燕珩沉默良久,哑声道:“嗯,知道了。”
江昭宁向上擦去泪水,勾起嘴角笑了笑,坦然道:“小王叔,相逢相知四载有余,臣从您身上学到了很多。
此言不虚。江昭宁真心实意地欣赏燕珩的执政能力,有如崇拜每一个有担当、有作为的君主。
他用强权逼迫她,她也在算计他利用他,你来我往的恩恩怨怨,早已搅成一团乱麻。
既然理不清,那就直接断。
至于她个人过往的悲剧,纵然曾让她痛不欲生,让她不堪回首,可在乱世的风云变幻之中犹如沧海一栗,相比于芸芸众生,也许......不值一提吧?
燕珩嗓音愈发干涩,从喉咙深处艰难地逸出一声嘶哑的应答:“嗯。”
江昭宁直视着男人隐约泛红的眼眶,缓缓道:“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会发生什么,臣只盼您能够以黎明百姓为重,行事切勿冲动......迁怒无辜之人。”
寒鸦伶仃,凄然掠过天际的浮华,江昭宁仰头望向火红而惨淡的夕阳,离开的脚步慢慢停滞,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回眸一望。
暖色的余晖给女人飘薄的衣裙镀上一层华丽的光晕,恰似霞光映衬下,半瑟半红的粼粼江水。
后来,那似若有情,又似若无情的最后一眼,燕珩记了整整一辈子。
八月,北辽的东南边关传来急报,大祭司叛逃,梁朝新任定北候霍凌、兼西周铁浮屠少将哈扎勒,两方人马率兵越境接应。
自此,长淮郡主在经历了近十年的飘零后,终于恢复了原有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