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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巫山不是云(一)

    灰蒙蒙的乌云密布天幕,是个阴晦的天气。

    骏马踏破黄沙,一队重铠全装的骑兵疾速逼近城墙。

    边关的城墙尤为厚重,悉由玄青色的坚石砌成,巍然矗立于平坦的原野。

    为首的哈扎勒一勒缰绳,在高大的马背上俯视着梁国的守兵,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开城门。”

    年轻的守兵面有不忿之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忍得了他国的将军在自己的国土上作威作福?骂娘的话冲到嗓子眼,又被身旁的老兵一巴掌拍了回去。

    哈扎勒眼望大敞的城门,长吐一口浊气,对于那位弹指间拨弄三陆风云的女人,好奇与敬畏之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楼阁高耸凌云而起,江昭宁凭栏独坐,萧瑟的秋风透过雕花镂窗吹了进来,牵起透明的纱幕盈盈飘动。

    秋海棠满枝摇曳,淡粉色的花瓣纷纷洒洒落了一地。脚步声渐近,既稳且平,江昭宁提起绣金的朱红裙裾,朝紫袍男人恭恭敬敬地长拜,“参见陛下。”

    萧彻唇角带上一抹温和的笑意,双手将女人搀扶起来,戏谑道:“昭宁长大了,与哥哥也不亲近了。”

    江昭宁把手滑入衣袖,也换上笑,“皇兄,礼不可废。”

    二人落座,女人拂袖轻扫案上落红,含笑问:“怎不见凌哥?”

    “在军营里混着呢。”萧彻呷一口热茶,“早上又差点和南翎王养的狼崽子打起来,要不是朕拦着,怕是又会把事情闹大。”

    江昭宁摇着一把银蝶戏牡丹的绣花团扇,沉默了一霎,敛眸道:“凌哥性子直,脾气冲,却有一副热血心肠,妹妹向来欣赏这种品性,只觉得赤胆忠心尤为难得,请皇兄多多包涵他吧。”

    萧彻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昭宁妹妹,阿凌从小与你我一同长大,亲厚非比寻常。朕在你的心目中,就这般薄情寡恩吗?”

    江昭宁心头猛地一跳,扬脸望向萧彻,轻轻笑道:“妹妹可没这个意思......只是凌哥行事一直比较莽撞,容易叫人产生误会,若是伤及旧时情意,那岂不是因小失大?”

    “说起莽撞蛮横,”萧彻一搁瓷杯,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笑道:“谁能比得过他贺景恒?领着精锐奔袭几千里找秦王发疯,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江昭宁的长睫微不可见地颤动一下,掩袖道:“皇兄此言差矣。”

    “南翎王宣战虽略显突兀,实则粗中有细,战局的把控尽在掌握之中,且进退有度,应当是计划好后才行动的。”

    萧彻目光转深,面上却仍是在笑:“那依照昭宁妹妹的意思,贺景恒和燕珩的这场博弈,倒是与你无甚干系了。”

    江昭宁脸色似乎有些苍白,涩然阖目,“皇兄,你一定要和我提这件事吗?”

    萧彻无奈道:“你必须要面对现实。”

    “妹妹命薄,担不起祸国殃民的罪名。”江昭宁低声苦笑。

    萧彻恰到好处地收回话头,严肃道:“昭宁,朕和砚华思虑良久,基于你这些年对朝廷做出的贡献,决定册封你为护国长公主。”

    “三日后举行大典,你提前做准备吧。”

    阁子内静了半响,江昭宁恹恹地睁开眼睛,指腹轻缓地揉着太阳穴,疲惫道:“皇兄,你想送妹妹去南境和亲,妹妹心里一清二楚,没必要拐弯抹角地搞这些虚的名堂。”

    萧彻牵住女人雪白的柔荑,幽然叹息道:“昭宁,当年朕想接你回国,你为了贺景恒死活不肯离开,还拼了命地想办法护他回封地,连护身的玉佩都给了他,真可谓情深似海。既然你二人郎有情,妾有意,何来‘和亲’一说?”

    江昭宁神色益发冷漠,从男人的掌心抽回手指,偏头躲避了这个话题。沉默了一会儿,朝紫袍男人淡然发问:“皇兄,妹妹这把快刀,你用得可还趁手?”

    萧彻收起了笑。

    “前年,梁朝岁贡在辽境内被截,”江昭宁自嘲地笑了起来,“是陛下让南翎王做的吧。”

    看着她讥讽的神情,萧彻的心脏刺痛了一下,薄唇微微翕动,“是。”

    经脉寸断的痛苦在此刻仿若重现,江昭宁心口疼得几乎麻木,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气喘着哭诉道:“你利用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去保你的丝绸和白银!”

    萧彻忽地感觉心一空,语气罕见的急促起来,“昭宁,大梁连年灾荒,赋税已是重极,朝廷挤不出那么多银子给蛮夷啊!”

    江昭宁当然明白梁朝的艰难困境,萧彻何尝不是励精图治?但疲弱之态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改变的。周遭虎狼环伺,她的国家就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她似乎谁也无法责怪,委屈地埋下头,小声地哭了起来。

    萧彻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无可奈何地按住眉心,“宁儿,你受苦了。”

    过了一会儿,江昭宁断断续续地抽噎道:“皇兄,贺景恒被瞒着,你也被瞒着吗?”

    “你明知道燕珩让我做了他的情妇!你......”

    江昭宁捏紧团扇的银柄,潸然泪下地泣道:“妹妹这些年在辽月,干的都是媚上欺下、挑拨离间的作死勾当!婊/子,祸水,贱/货,什么脏词烂字没被骂过?”

    她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好不容易保住的一条贱命,皇兄也要物尽其用到底吗?”

    萧彻的心轰隆一震,苦涩的滋味从胸口翻涌而上。

    她是他亲手娇宠惯养的牡丹花,被那个昏聩的老东西丢弃到荒无人烟的茫茫大漠,被那群该死的豺狼虎豹觊觎,玷污,争夺,但他却没有留住她的办法。

    作为梁国的天子,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为了握住至高无上的权柄,萧彻不敢赌,也不能赌。

    江昭宁咽下上涌的血气,一字一句道:“妹妹的心再狠、再毒,手沾了再多的血,却也无愧于皇兄,更无愧于大梁的百姓和社稷!”

    国库空虚,江昭宁便把文帝给予长淮王的封赏、地产尽数捐出。

    前年淮南水灾,洪水滔天,民死过半,浮尸不可计,本地的官员们各怀鬼胎,救济的银粮实际抵达的仅十之二三,灾民们饥寒交迫的濒死之际,吃的是长淮王府的粥米;军队缺铁缺粮,江昭宁在敌国的王都卜天问地,才将扬州铁矿的地图给萧彻寄了回去,边关将士身上穿着的铁甲、手上拿着的刀剑,凝结着她的血与汗。

    “皇兄,我是江家的遗孤,卫氏的子孙!妹妹对梁国的爱,绝对不比您少一分一毫!”

    “可......”

    江昭宁倏忽断了话,两人都明白她的未尽之语:流血卖命以外,无论主动与否、自愿与否,她未尝没有出卖过色相?

    名门望族不齿至极的,以色侍人。

    “皇兄,你连一份干净体面的爱情,都不愿意留给我。”女人攥紧手心的海棠花瓣,极轻地说。

    萧彻默然。

    江昭宁望一眼流云变幻的天空,失望感和无力感难以压制地涌了上来。

    她如今才发现,原来在亲密的故人面前,她根本没有自己期望中的那般豁达淡然,甚至连最后一层遮羞的衣裳也被扯了去。

    “是我太软弱了。”江昭宁木然地想。

    云烟似的过往在脑海中浮现,她又想起了她的朋友,那个眼睛乌黑又明亮,清清白白地死在大漠的圣殿里的女孩。

    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江昭宁忍不住咳嗽起来,她鲜少有如是失控的时候,只能抬起宽大的衣袖,欲图遮掩住泪迹斑驳的脸庞。

    萧彻喉咙好像被堵住了,张了张嘴,呕哑道:“宁儿,别哭了......”

    正值冷僵之际,羽林卫的士兵小跑前来通报,原是铁浮屠少将执意要前来“拜见”梁主,众人阻拦无果,只得匆忙前来通报。

    话刚落地不久,哈扎勒已然推开挡路的侍从,箭步走入了楼阁。

    在进入木阁的一刹,哈扎勒一眼便锁定了目标。

    她的容颜比哈扎勒想象中更为美丽,宛有朝霞初升之明艳、花凝晓露之清丽,气质我见犹怜。拥有过此般倾国殊色,谁还会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更不必说少年相伴、危难不弃的情分......

    于是径直来到朱裙女人的身前,乌亮的军靴一并,扑通一声单膝跪下,抱拳施礼道:“末将哈扎勒,见过郡主殿下。”

    江昭宁眼尾还泛着水红,强自咽下声音中的哭腔,打量跟前的小将军几眼,平静开口:“是个年轻的生面孔,他新收的吧?”

    哈扎勒唯恐冒犯,不敢直视女人的面容,垂首恭敬道:“郡主殿下明鉴,末将是殿下在前岁春猎中选拔出的战士。”

    江昭宁向旁一瞟,朝全身覆甲的少年温和地笑笑,“依我看,小将军和南翎王殿下倒像是亲兄弟,骨子里谁都不服,桀骜得很。”

    萧彻的贴身亲卫向天翻个大白眼:那可不!昨天夜闯城门关卡,今天直接忽视他们的皇帝陛下,从没见过这么没礼数的!

    哈扎勒这才反应过来,他心里只认贺景恒一个君主,但既然未来的君后发了话,只好转过脑袋,敷衍地向萧彻打个招呼:“见过陛下。”

    萧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淡笑着微一颔首,“昭宁,你和少将军单独聊一聊吧。”说罢,起身朝外走去。

    夏末秋初,深绿色的浓荫笼罩下,慕子明屈膝而坐,怀里窝着一只圆滚滚的花色狸猫,岁月静好,一人一“猪”相处得极为和谐。

    江昭宁把身世告诉慕子明的时候,他其实并不很惊讶,反而觉得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可是完了,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慕子明正独自哀愁,一颗石子飞了过来,砸到了他的后脑勺。

    “可恶!”霍凌迈着豪迈不羁的步伐,嘴里骂骂咧咧:“没礼貌的臭小子,和他主子一个样!都是讨人嫌爱咬人的狗玩意!”

    如果是以前的慕子明,会立马跳起来把石子扔回霍凌的脸上,而现在的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或许是二傻子之间有奇异的共鸣,霍凌很快意识到误伤了别人,挠一挠头,朝着树边的那颗黑脑袋抱歉道:“不好意思哈兄弟,没看到你坐在......”

    霍凌一边说着,一边绕到了树的背后,看到他脸的瞬间被雷得唬了一大跳,“卧槽!姓慕的!你怎么在这儿!?”

    宁静美好的午睡时光被人破坏,狸猫烦躁地拱了拱身子。

    慕子明两手撑着脸颊,有蜜蜂在耳边嗡嗡狂叫的错觉,低声感叹道:“你好聒噪啊......”

    两个多时辰以后,两人一狸猫并排坐在西斜的落日下,遥望天边镶金的血红晚霞,三条影子随着逐渐黯淡的天日悄悄地由短变长。

    “姐忙前忙后,替那日松长老和裴统领打好关系,准备好后路,便辞别燕珩,带着林姐姐和阿箬来边疆了。”

    故事收尾,霍凌揩去眼角的热泪,“小牡丹这些年可太不容易了......”

    慕子明亦是眼眶发热,走到今天,所有人都失去太多太多了。如今的他,无父、无国、无家,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话说回来,其他人就罢了,我仍是觉得姓贺......咳,南翎王是自作自受。”

    霍凌愤然审判道:“他就是作!心又大!东陆的学者们常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贺景恒倒好,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敢情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是他的?真贪!”

    “他是支棱起来了,可他那个废物爹不支棱啊!他对自己老子的水平心里没点儿数吗?”

    慕子明在心里点了点头: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九死一生地造了反,又被云理王和下属骗,最后又是害得我们小牡丹受罪!要我说,贺景恒比我......比你还蠢!”

    “小牡丹不喜欢他了,也是他活该!他应得的!”霍凌手指天空,气冲冲地说道。

    慕子明本想反驳,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抨击点,闭上满含忧愁的眼睛,唉声叹气道:“哎哟,你少说两句......天机算不尽,世间无完人,二哥吸取了教训,以后绝对会好好爱护姐、补偿姐的。”

    他不提联姻一事还好,一提到这个,霍凌只觉一股爆裂的火气直冲天灵盖,气得一口牙齿几要咬裂,冷冷地哂笑一声,啐道:“我去他大爷的爱护补偿!”

    “有谁问过小牡丹的意见?!贺景恒凭什么觉得小牡丹可以继续喜欢他?脸怎么那么大呢?”

    慕子明咬住下唇,他也非常担心这个问题。

    “姓贺的恩将仇报!仗势欺人!根本和燕珩是一路货色!”霍凌把拳头捏得梆硬,他好想把那两个男一起剁了!

    霍凌是真的把江昭宁当成嫡亲妹子的,他之前跑去找江昭宁,义愤填膺地说:“你若是不愿意嫁去南境,我就算不当这个侯爷,也要......”

    江昭宁立即止了他的话,默了一刹,眼神里带上了浓浓的感激,“凌哥多虑了......小妹从小就盼望着坐凤辇,没甚么不愿的。”

    “切记,此话日后不可再提。”

    然后发自肺腑地教训起来:“凌哥,你已是镇守边疆的定北侯、朝廷的一品重臣,嘴把不住门的毛病是时候改一改了!”

    回到现在,霍凌的怒气上下乱窜,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一视同仁地骂道:“男人都是害人精!”

    慕子明默默想:“二哥,你真不招姐的娘家人待见啊......”

    狸猫扭扭敦实的屁/股,慢吞吞地站起身,两爪插腰,静看一轮红日徐徐坠落入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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