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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少时凌云志(二)

    二月刚至,南方的天气已逐渐转暖,北地依旧是一片冰天雪地。

    大地茫茫,钢铁的战车碾碎了覆压枯草的冰层,骏马在荒原上疾驰,溅起一泼又一泼飞雪,扬扬洒洒地落下,肃杀之气盛极。

    狼云大纛岿然屹立于绝高处的雪崖,旗下,墨铠的主帅在战马上俯瞰峡谷,神色凛然如冰,漆黑的大氅在冷风中猎猎鼓荡。

    战靴踏雪的响动传来,来人躬身道:“斥候按照您的旨令,袭击了后场,把无法截获的粮仓全部都烧了。”

    燕珩转过身,朝部下微一颔首,“善。”

    “侧翼提速从后方包抄,把另一端的出口封了,把剩下的敌军全部逼到山涧里。”

    “扎罕二王子阿赫图,是否需要生擒?曹安询问。

    燕珩沉默了片刻,带马转向,“铁黎的右手能恢复吗?”

    曹安没有开口,其旁的副将把头颅低得更深,“军医说,箭头涂了金汁,铁将军的伤口感染了,只有截肢才能保住性命。”

    燕珩脸色更冷,仿佛冻结了一整个冬季的寒潭,命道:“活捉阿赫图,我要在三军阵前把他的两只手臂都剁了,以儆效尤。”

    副将应道:“是!”

    “阿赫图是老大君最宠爱的王子,甚至是预定好的储君,这样做,属下担心会引得禽困覆车啊......”曹安低低地说,目光中忧虑难掩。

    燕珩不以为意,嗤道:“只要削其手,断其足,饶是困兽,亦无负隅顽抗的资本。”

    “此举与您秉持的仁义不合。”

    燕珩长长地喟叹一声,自嘲道:“以前,我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仁慈的时候不够仁慈,该狠绝的时候不够狠绝,结果什么都耽误了。”

    曹安只是摇头,宽慰道:“老王爷临终前卧床数月,时常传您到床侧教导,最后的关头也死死握住您的手不放,嘱托可谓字字泣血,如果您真的置之不顾,那才叫薄情寡义。”

    霎时,父亲的声音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重现在耳畔,清晰到了极致——“孩子,要好好辅佐大王啊......”

    那个威严冷傲,一向对他严厉至极的父亲,眼底竟隐隐有了哀求之意?

    燕珩哂笑了起来,笑声中饱含极深的苦涩,“早就违背了......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儿子,已无颜再入燕家的祠堂。”

    “没有直接发兵金勒,您已经给宝岱留够了情面。是老王爷识人不善......能够及时止损,将士们都是支持您的。”喏喏寡言的副将突然插嘴。

    燕珩不答,转首望向阴霾的天空,流云纷乱。

    “晚了。”他淡淡地说。

    “两年前,扎罕和楼朔的军队在柔宛背盟,反咬我们一口,迫使全军面临覆没的困境,而今,必定加倍奉还。”燕珩言语间满是森然的杀意,明显是恨恶之极。

    寂静,仅余呼啸的风声。

    曹安沉默了许久,抬眼望定男人道:“王爷,当年在楼朔王宫遭二国暗算,可您和祁怀钰联手及时,实打实算来,损失和伤亡并不很惨重,未曾动摇北境的根基。”

    “您这样恨,是因为什么?”

    刮骨的雪风中,时间的流逝仿佛也漫长起来。良久后,燕珩掀起结满霜雪的眼帘,与其视线直直相对,却仍是一语不发,策马冲下了山崖。

    鹅毛般的大雪不歇,燕珩风驰电掣地控制了全部的要塞,也不知是如何获取的消息,老大君派遣的援兵被拦截在了朔方原的外侧,联系全被切断,有几支队伍情急之下企图硬闯,结局便是悉数被诱杀于雪坑之中。

    白皑皑的雪野被泼洒了红,朱砂落纸一般,鲜艳得近乎妖冶。如果忽略无数的断枪残戟,以及横陈满地的死尸肢块,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喊杀声渐渐弱了,血的气味飘荡在风中,马背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战场,玄龙枪尖点地,鲜血沿着铁色的枪身蜿蜒而下,累积成小摊殷红的水洼。

    “燕珩,你就是个疯子。”阿赫图在摇晃中勉强站定,狠啐一口混着血沫的脓痰,断臂血流如注,喘着气咒骂道:“辽月的人都是疯子!妈/的......一群要下地狱的东西!”

    燕珩好像也不生气,笑道:“那你们为什么要招惹疯子?有病?”

    阿赫图嘿然了一刹,他忽地想起了自己名义上的妻子,那个无貌又无趣的辽月大公主。

    他从不缺妖娆的床伴,帐篷里不同的女人进进出出,歌舞声彻夜不绝,草原上很多想嫁给他的女孩因此望而却步。但多伦却全不在乎,那张寡淡的脸像是结着一层冰,终年不化。

    阿赫图猜想了许多种可能,最后所有的痕迹都指向了她心里有人。

    多伦常常写信,却又不寄出去,而是在夜里无声地放进火盆里烧掉。有一次,他偷偷地拆开了一封,惊奇地发现,居然和妹妹爱到疯魔的是同一个男人。

    他搞不懂这些女人的想法,谁也不言明,日子照样过着,直到本就分裂的辽月再度生乱,燕珩调回雅陵江畔与铁豹骑对峙的兵马,以拉枯折朽之势攻向扎罕。

    上月的某个清晨,阿赫图和女奴鬼混完回帐,发现多伦用一条白丝巾吊死在了床头。据说,丝巾是那个男人很久以前送的,应该只是礼节性的回礼,花纹常见,料子也算不得十分珍贵,或许那个男人已经不记得了吧......

    阿赫图自认为没把多伦放在眼里过,他也不是迁怒女人的废物,根本没想过要处置她,直到现在也难以理解她的决绝。

    食腐的秃鹫盘旋在峡谷上空,鸣声凄厉异常,宽大的黑翼几欲遮天蔽日。寒冬中食物难觅,它们怀揣着满腹的饥饿,对即将到来的人/肉盛宴期待万分。

    血腥味愈来愈浓,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为什么在这样的关头,他会想起那个死掉的女人?

    “辽人都是疯子啊......”阿赫图低低地重复。

    燕珩收敛了笑,嗓音沉沉地问:“你后悔吗?”

    “后悔?”

    失去双臂的男人迎着风雪放声狂笑,“困杀狼王枭其首级,甚至能把狼群剿灭殆尽,这是何等难得的机会?成了又是何等的功勋?是你,你也会毁盟反水!”

    燕珩喟道:“你说的对,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

    “但我要纠正一点。”燕珩取弓搭箭,缓缓道:“纵使尔等未曾毁约,迟早有一天,燕云铁骑还是会踏破阁下的金帐。”

    说得何其理所当然?

    阿赫图抬起爬满血丝的双目,直视闪着寒芒的箭头,须臾,嘶声嘲道:“狼子野心,岂有穷尽之时?”

    尖锐的啸声撕裂了空气,陨铁长箭洞穿头颅的前一瞬,阿赫图清楚的听到了一句低沉的呢喃——“谁知道呢......”

    *

    南玛草原上的冰雪逐渐消融后,顶冰花率先抽出了新芽,花柄破土挺出,嫩绿托着鹅黄与洁白,盛开于万物复苏的前夕。

    演武台旁的白石圆凳上,天青色貂裘的女人正自逗着蜷卧在膝上的狸猫,见它毛绒绒的大尾巴甩来甩去,心觉乖巧,唇角微微上扬了起来,手指挠着软乎乎的皮毛,颇为乐在其中。

    铁豹骑、铁浮屠的兵将全部被贺景恒拉去操练,安宁保留了下来。

    对桌的木由手捧瓷碗,瞟一眼敦实的狸猫,侧过身坐正,没话找话:“嫂嫂,这胖猫从哪里来的?”

    江昭宁想了想,诚实道:“天上掉下来的,我把它从树丛里捡了回来。”

    捡回来的时候脏兮兮的,提着两只短爪子立在角落里,像是狸猫中的乞丐。她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没一点力气,还是林小婉替胖狸洗的澡。

    木由腹诽:“蛮幽默的。”

    她还是那么爱捡东西回家。

    “嫂嫂,当年之事一直没来得及当面感谢,您的恩情,臣弟必定铭记在心。”木由低下头,恳切地表达着感谢。

    江昭宁面上带着一抹浅笑:“大难不死,实乃有后福之人,以后好好做事,别辜负殿下对你的期望。”

    “您尽管放心。”木由恭谨地应承。

    思忖了半响,又道:“嫂嫂,有件事我哥不准大家说,但我认为应该给你解释一下。”

    狸猫两只花色的圆耳朵动了动。

    江昭宁抬眼看向小伙:“什么?”

    “就是......去年我哥没有去梁国接你,绝不是不看重,是因为他手骨裂了,肋骨也断了几根,大夫不准他骑马。”

    江昭宁沉默下去了好一会儿,然后问:“该不会是在乌孙的时候......受的伤吧?”

    木由眼神似有些无奈,“猜对了。燕珩的伤在明面上,我哥的伤是装得让人看不出来,他又特别好强,半点儿不准别人提。”

    江昭宁感觉太阳穴抽了一下,只道:“好的,我知道了。”

    伸手想拿块山药白玉糕,掰碎喂给胖狸吃,忽然想起它在减肥,趁小家伙不注意,把盘子推远了些。

    “燕珩把兵力全部调回了北方,金勒最后一道保护墙也没有了,现在的打算是,乌孙的事情解决后,就向北推至王都。”木由正色道。

    江昭宁揉着狸猫肚子上的软肉,温声说:“战场是男人的事,我插不上手,你们商量就好。”

    木由并不这样认为,听哈扎勒讲,小王妃提着乌孙王首级都不带一点儿怕的......心念一转,试探问:“燕珩多年来对宝岱拥护非常,燕云铁骑突然撤兵与其划清界限,嫂嫂可有头绪?”

    江昭宁乜向他,眼里再无笑意,“我听说,是卓尔泰发了癫病,在秋猎时把奴隶作为猎物虐杀......燕珩心底有建好的底线和标准,一旦僭越,必不会再留情面。”

    此番话已然是定了性,木由向来会看人脸色,立马道歉:“是臣弟僭越了。”

    转而道:“嫂嫂,我在想,是否可以把开销摆到明面上。”

    江昭宁把胖狸放到地上,拍了拍它的后背,示意小家伙自己玩去,“你想建档管理?”

    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劲,木由点头道:“对,我参考了百年前大夏朝的旧制,规划着建立台帐制度,军马的调用、铠甲兵器的养护、草药的消耗皆派遣专门的官员记录,通过帐簿管理。”

    江昭宁忖度了片刻,认同道:“是个好主意。”

    “实施起来肯定会有困难,可以先小范围尝试一下,逐步打好地基,待到统一之后,估计制度便完善得差不多了。”

    终于找到了商讨的对象,木由心里涌出了激动,灌下一口茶润喉,把想法一口气吐了个干净:“乌孙地处西南,水草丰美,若是尸鬼之祸能够彻除,可在当地多建几处马场!对,驴也要多养些!”

    “步兵要是也能配上马,军医、兽医分配至每一军,消除不必要的损伤,或许就能做到真正的所向披靡!”

    江昭宁暗想:脑子挺灵光啊。歹竹竟然能出好笋,还出了两颗,她开始怀疑这两兄弟到底是不是巴古达亲生的了。

    女人笑着叹道:“小由这些年成长了许多......有你把控着后方,殿下当真能省心不少。”

    “你们在说什么?”

    走路完全没有脚步声,木由骇了一大跳,没咽下的茶水直直喷了出去,站起来猛咳了好半天,稍稍缓过来,抚着胸口道:“大哥......你啥时候在那里的?”

    贺景恒挠了挠脑袋,“刚刚。”

    江昭宁保持着淡定,起身望青年嫣然笑道:“殿下,你这样很吓人。”

    “下次不会了。”贺景恒举起双手投降,眼珠子一转,顺手抱住了她,“宁宁,草原上的顶冰花开了,我们去散散步嘛。”

    一股热气扑来,江昭宁挑起眉,“殿下不是才和少将军跑了二十圈?不用歇一下?”

    贺景恒忙道:我不累我不累!”

    江昭宁有心戏弄,别有深意地问:“殿下的骨头会不会疼啊?”

    “哈?”贺景恒一整个懵住。

    江昭宁再憋不住笑,轻轻推开他,转身边笑边走 。

    贺景恒愣了愣,急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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