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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少时凌云志(五)

    此一带已在重兵控制之下,又经数番搜查,燕珩自是不怕其耍诈,不日便带领一小队精骑前往布拉山涧。

    天山的冰甲崩裂,泠泠雪水蜿蜒流淌过绿洼,汇聚于山谷裂缝之中,银帘垂空,水珠犹如珍珠飞泄,别有一番磅礴的气势。

    “此间地形复杂,山壑丘陵之间洞穴连通,寻人的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随行的副将面露难色,“王爷,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燕珩一身墨色轻铠,闻言沉吟了片刻,淡淡道:“人的气息与草木山石不同。”

    遂取背负的武器,勾弦搭箭,直至黑鳞覆盖的古朴长弓被拉得饱满如月,手指微微一松,钢箭倏然疾掠而出。

    一路尖啸随行,仿佛雷电般撕裂时空,箭头所指正是那白帘般的飞瀑。

    水流横断,高崖峭壁之间,狭隘的石台赫然显出,仅半人宽,白发苍苍的老人于其上盘腿打坐,似在闭目养神。

    一炷香的时间后。

    浅碧色的水潭边,披头散发的大萨满跌坐在了地上,浑身被瀑布淋得湿漉漉的,咳着嗽抱怨:“秦王殿下可知‘尊老爱幼’几个字怎么写?”

    燕珩眼神漠然,挖苦道:“两年前,你还没这么老。”

    “哎呀。”

    大萨满捶胸顿足,“都怪你们这些不安分的人!世界和百年前一样变得满地鸡毛,我愁得多了,自然老的快。”

    回应他的是一声森冷的嗤笑。

    燕珩不屑地说:“少跟我说这些废话。天下会乱,是因为它本来就会乱,这是命数。”

    大萨满只是唉声叹气,“燕珩啊燕珩,你仍是那么的高高在上,那么的目中无人......我本以为,你多少会改一点。”

    燕珩目中染上了讽意,俯视他问:“所以?”

    “所以,你与梁国长公主有缘无分。”大萨满语气极是遗憾。

    闻言,骑兵们瞬间屏息敛声。

    霎时之间,一股暴烈的内力涌向了老人,有如山岳般狂压上身,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你找死。”燕珩面无表情,缓缓道。

    大萨满伏地喘着粗气,余光瞟见了呲牙咧嘴的爱宠,赶紧把金蛇的小三角脑袋按回袖中,艰难地继续说道:“你别急,我知道你因何而来。”

    纯黑的骏马昂头嘶鸣,燕珩一勒缰绳,铁蹄落下之处尘土飞扬,离大萨满的头颅仅有三寸之距。

    虽然寿命或许所剩无几,但大萨满还是非常惜命的,立刻仰头道:“尸毒未尝不能彻底解决。”

    “讲。”燕珩惜字如金。

    灰头土脸的大萨满把手伸入衣襟,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最后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

    “长公主天赋超群,自然已想出了应对方法,但人多力量大嘛,老夫怕阵法会出纰漏,把毕生所学的精华全写于这张卷轴上了。”老人诚恳地说。

    燕珩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竟无法从中揪出一丝一毫的虚假,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我原本以为,你对金帐是忠诚的。”

    大萨满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秦王殿下,您也说了,一切皆是命数,亡国亦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为何要出力救世?尸毒对你的影响,恐怕微乎其微吧?”燕珩平声问。

    风裹挟着凉意拂过面颊,一句隐约带着叹息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苍生无辜。”

    良久,燕珩摇头哂道:“想不到扎罕这种蛮荒苦寒之地,竟能出你这种心怀大义的人,真让人感慨。”

    大萨满沉默一刹,望向墨铠男人道:“恕老头子直言,其实按照梁人的标准,西陆和北陆的人全是蛮子,差不太多......而且等王爷把扎罕打下来,不也成北陆人了吗?”

    说得非常有道理,让人难以反驳,但打嘴仗绝对不能输。燕珩利落地翻身下马,冷嘲道:“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有口齿这么伶俐吗?”

    一手接过羊皮卷,入目所见全为晦涩难解的符文,也自知并非内行,遂收进皮革的马袋。抬步欲走,余光蓦地瞟见了一簇粉紫,脚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青茸茸的细草中,长茎的五瓣花朵在微风中轻曳,丽而不妖,虽比不得玫瑰杜鹃的美艳,却隐有几分圣洁的韵味。

    燕珩单膝点地,定定地望着新生的娇花,只是默然。

    “山谷里暖和些,格桑梅朵居然都开了。”大萨满把脑袋伸了过来,“寻常得四五月才会大面积绽放呢。”

    燕珩心口发涩,“它的寓意,可以和我讲讲吗?”

    “简而言之,此乃祝福之花。”

    “草原上的小伙子若是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便会摘一捧放到她的帐前,是少年人之间含蓄的示爱。就算以后双方没成,彼时盛开的格桑梅朵亦是一种不灭的热情,心意永恒相伴。”

    须发皆白的大萨满朝他漫然地讲述。

    望着粉紫相映的格桑花,燕珩的眼眶渐渐红了,嗓音也微微有些哑,“有一个人,曾请我给她捎一束。”

    指代不明心却明,大萨满幽幽地长叹,“那现在估计是没机会了。”

    江南的牡丹花,若是被强留于北原,只会在凛冽的北风中凋零,在烈日的暴晒下枯萎,活不成的。

    燕珩胸腔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喉咙又涩又堵,好像被一团团的棉絮塞住了,“嗯,错全在我。”

    大萨满挪动双脚靠近,拍拍他坚硬的肩铠,手有点儿痛,“倒也不只是这些问题……毕竟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之分。”

    燕珩未再出言讥讽,静默下去许久许久。回神后,朝花簇伸出了手,轻轻折断几支嫩绿的花茎,又拿出兰花的丝绸手帕,小心翼翼地将花包裹起来,仔细收到了怀中,浑不在意一旁老人的瞠目结舌。

    “你要不要来我的麾下做事?”燕珩站起身的一息,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缓声道:“不敢说大富大贵,吃喝定是不愁的,你就算不干活,也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大萨满慢条斯理地盘腿坐下,捋一捋花白的胡须,悠然喟道:“多一重身份,便是多了一重束缚,老夫向往开阔的河海山川,也一心盼望着死后血肉能回归于天地。”

    “多谢秦王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有缘再会吧。”老人笑着说。

    话已至此,燕珩也不再挽留,朝大萨满微一颔首,诚心道:“多谢。”

    *

    倏忽三月将尽,万里之外的乌孙边境,最大的军帐内,四人围桌面面相觑。

    “不是,姓霍的,你来干什么?”哈扎勒一脸不解地打量着霍凌,“你们梁国的侯爷都这么闲吗?”

    霍凌不甘示弱,反呛道:“你管我?我来看望小牡丹,管你屁事!”

    “你!......”

    眼看又要吵起来,江昭宁莞尔笑道:“少将军,是我让凌哥来帮忙的。”

    哈扎勒一噎,旋即垂首致歉:“属下失礼了。”

    贺景恒也教训道:“你性子直说话冲,容易得罪人,以后改改吧。”

    霍凌暗暗翻个白眼,心想:“你俩不半斤八两嘛。”

    江昭宁自顾不得男人间的别扭,手上展开绘制的地图,郑重其事地嘱咐:“祭台才搭建好不久,驱魔的仪式必须谨慎万分!殿下,凌哥,少将军,你们的武技和内力均为上佳,请务必摒弃前嫌,助我一臂之力。”

    三人异口同声地回应:“一定!”

    帐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打起,白袍银纹的衣角晃入了众人的视线。贺清隽手里拿着一封牛皮的书信,包裹得精致又严实。

    “我出门的时候,撞上了送东西的侍从,见他面色古怪,举止慌慌张张,便帮他拿了过来。”

    贺清隽这样说着,心里的困惑再次加深。那侍卫见他愿意递交,就像危难时刻突然遇见了救命恩人,感动得差点儿跪下来磕头,简直令他一头雾水。

    哈扎勒奇怪道:“谁在这个时候寄信?”

    贺清隽常年在雪山上练剑,各派势力的图腾标识忘得七七八八,认不得上面的图案,回想了一瞬,语气迟疑地说:“没说,好像提了是从北方来的……”

    “我看看。”江昭宁接过,当着几人的面拆开,几束干花掉到了案上,保存得相当完整,定格在了盛开之时。

    此时,信封上的狼云图案也显露了出来。江昭宁卒然想起了这茬,背脊蓦地一僵,衣服下冷汗直冒,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事实证明,谢檀的“埋线”策略在某些方面并不适用,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另外,人和人的想法实难相通。

    目睹她的反应,贺景恒自动理解为两人旧情复燃,心里顿时有如翻江倒海,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望向江昭宁,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冰窟,“燕珩倒是有闲情雅致,打仗居然还不忘送花?写了什么,不如念出来让大家听听。”

    此事触碰到了君主的逆鳞,哈扎勒盯着帐篷顶装死,可霍凌一如既往的头铁,怒而拍桌,“姓贺的,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又不是小牡丹主动联络了燕珩,你给我好好说话!”

    听到霍二的发言,哈扎勒的内心只能用震撼来形容,缓缓转头看向他,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看我干嘛?”霍二双臂交叉,语气不爽地问。

    哈扎勒十分迷惑,“你对萧彻也这么说话吗?”

    霍凌理直气壮地说:“我会收敛一点。”

    哈扎勒的面皮痉挛似的抽了抽,眼角瞄见了贺景恒的脸色,吓得赶紧闭嘴。

    贺清隽按住青年的肩,“恒儿,勿要迁怒于人。”

    在一片阒然中,江昭宁迅速冷静下来,将尚未打开的信件呈递予贺景恒,软声道:“尽由殿下处置。”

    贺景恒神色依旧冷淡,“如果我要烧了呢?”

    他那好王叔绝对已经把他的信烧了。

    江昭宁了解燕珩的风格,思忖了一刹,恳求道:“殿下还是先简单地看一遍,若无要紧之事,再烧也不迟。”

    贺景恒冷哼一声,眉宇间阴云笼罩,接过羊皮纸,强忍直接将其撕毁的冲动,一字一行地看了起来。

    燕珩行事向来留三分体面,信上并无越界的话语,只是把大萨满写的符文与备注誊抄了一遍,结尾再加一句简洁的问安。毫不拖泥带水,字里行间亦找不出一丝缱绻之意。

    正自阅览,贺清隽凑近过来,“有用,你不准烧。”

    贺景恒原本稍微放缓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你是不是我亲表哥?”

    “肯定是。”贺清隽表情认真。

    贺景恒搁置纸卷,又看向案上的干花,淡淡问:“那花呢?燕珩什么意思?怎么,他想给我做小?”

    听到贺景恒的发言,在场的其他人二度震撼,霍凌更是目瞪口呆,心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江昭宁把姿态放得更软,悄自酝酿了一小会儿,眸中漾起了盈盈水光,“殿下,其实我送过你同样的花,你可能是忘了吧......”

    这下轮到贺景恒手足无措了,支吾道:“我......我认不全花的品种,我不是故意的……晚上我就可以想起来!”

    江昭宁摆出黯然的神情:“殿下放心,妾会自行处理好的。”

    贺清隽在心中无奈摇头:“他又被拿捏了。”

    拿起阵法的绘图,一把塞入贺景恒的手中,“你们先换个地方熟悉一下仪式步骤,我和公主需就这份来信研讨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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