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到来之前,江昭宁告别了母家的亲人,载着满满当当的襄菱特产,踏上了回归南翎的路程。
这段时间,江昭宁胃口好了不少,窝在马车的软垫上抱着花生和松子啃,吃腻了,又换成了爽口的糖霜梅干和甜橙,嘴几乎没消停过。
一个秋天下来,脸蛋微微圆润了些,该长肉的地方也略略丰腴,抱起来的手感特别舒服,所以贺景恒更不想骑马了,死活要和她赖在一块儿。
“你打扰到我睡觉了。”
江昭宁被他禁锢在怀中,没好气地扑打了几下窗边的锦缎,“我喜欢躺着休息,你坐对面去。”
贺景恒黏黏糊糊的不放手,奇怪问:“咱们不是两个时辰前才睡醒上路的吗?怎么又困了?”
江昭宁长睫轻轻颤动,星眸微饧,迷迷糊糊地扯淡道:“因为我要冬眠了。”
贺景恒不禁笑出了声,揉一揉她光润的乌发,“真是狐狸啊?”
江昭宁扬起了脸,委婉地纠正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狐狸一般不会冬眠。”
贺景恒沉默了一会儿,只道:“我回去多读书。”
少年时的重武轻文、桀骜猖狂,终究化作了利箭,在此后的数年内,一次又一次地射向他的眉心。
被这么一打岔,江昭宁也没那么困乏了,从他怀里梭溜出去,后背倚靠软乎乎的枕垫,玩起了谢檀送予的翠珠。
草叶凝霜,嗖嗖的冷风刮过车壁,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
贺景恒拉好帘子,又将羊绒薄毯抖开,铺在了江昭宁的小腿上,生怕她受凉。
“景恒,你当年为什么要杀龙格?”江昭宁忽然问,“那时候,你应该没有必要杀他,反而引得一身麻烦。”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贺景恒眼底掠过了戾气,“他本来就该死。”
反正龙格都砍了,把龙辕一起杀了,更符合斩草不留根的准则。
“他得罪过你?”江昭宁疑问。
贺景恒垂下了眼睛,“我......我担心他对你不利......”
江昭宁坐了起来,“不利......?”
贺景恒话只说了一半,但她心思玲珑,很快联想到了龙家父子那副好色的下流德行,猜到龙格恐怕对自己动过那种心思......
于是陷入无言。
许久后,江昭宁低低地问:“他们落水也是你做的吗?”
贺景恒挠了挠头,“是......”
江昭宁心头发热,挪动身体挨近他,“放眼古今,恐怕没有比景恒更不隐忍的质子了。”
贺景恒赶紧替自个儿找补,“我做得特别干净,基本上都不知道是我干的!”
江昭宁何其敏锐,“你既然这样说,那绝对有人发现了。我猜猜......是白亭吧?”
贺景恒愣了愣,惊叹道:“你脑子真灵光!”
江昭宁眼底染上了一缕哀戚。
昔日才貌双绝的翩翩贵公子,两陆大国公主芳心相许,却因为上位者的妒忌和一时的失策,妻儿惨死,家破人亡,委实令人叹惋。
江昭宁轻哼了一声,蜷躺到他的大腿上,磨磨蹭蹭地盖好毯子,打击道:“是比你聪明一点点。”
贺景恒失笑,捏了捏她娇嫩的脸蛋,“那宁儿可得帮朕一起看着国事。”
暖炉发挥了作用,毛毯里暖洋洋的,江昭宁耷拉着眼皮,“你用这个自称的时候,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在沉入梦乡之前,她听到贺景恒轻笑着承诺:“在你面前,我永远不会变。”
......
待抵达南翎,已时至初冬。
贺清隽好像一个十全十能的神仙,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在看到嬉皮笑脸的表弟的那一刻,仙风道骨如他,亦是握紧了破云剑柄,强行抑制住了暴揍皇帝表弟的冲动。
贺景恒扑过去抱住了白氅青年,使劲儿拍拍他的后背,“哥,我的亲哥,辛苦你啦!”
贺清隽淡淡道:“你对自己的力气没点数吗?”
贺景恒后退一步,摊手道:“你又没那么娇弱。”
贺清隽拿剑鞘打了一下他的侧腰,“我该趁你还小的时候,多揍你几顿的。”
贺景恒横跳一步闪躲,嘟囔道:“你又不是没打过......”
江昭宁一下子生出了兴趣,凑上来问:“啥?详细说说?”
忆及年少的闹剧,贺清隽似是咬牙切齿,“他欺负我养的鹤。”
江昭宁瞥一眼装闷的贺景恒,好奇问:“景恒怎么招惹它了?”
贺清隽冷笑,“这熊小子见我的白鹤在进食,伸手把鹤嘴攥住了。”
白鹤扑腾着翅膀疯狂挣扎,羽毛都掉了不少,从仙气飘飘的丹顶鹤变成了一只秃顶大鸟。
眼见爱宠变成了丑丑的模样,少年贺清隽气得三天吃不下饭,越想越气,最终忍无可忍,把躲藏在云理王那里的熊崽子拖出来,脱下他的裤子,对着屁/股蛋狂扇巴掌。
江昭宁的沉默振聋发聩。
贺景恒尚不算彻底没救,面红耳赤地争辩:“那只泼鸟还老是啄我的脸呢!说到底算互殴,凭什么只说我?”
和霍凌的大战凶鹅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昭宁悠悠地叹了一声,揭短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个月景恒还拿树枝戳鱼呢,被溅了一身的湖水。”
贺清隽已是心平气和,淡定嘱托:“恒儿,在外面记得装好,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贺景恒靴尖踹着石墁地面,没底气地小声说:“我本来就很高冷......”
今夏,贺景恒已在金勒登基称帝,加之云理王年老体衰,愈发力不从心,所以贺景恒也在逐步接手相关政务,预计年后便能彻底交接完毕。
寻访卫家期间,国内外均未发生大的事端。在朝廷的严密管控下,官员们尽心尽责,合理分配赈灾的米粮,乌孙的灾后重建进展得相当顺利,幸存的民众逐步回归了正常生活。
除去暂时安置的屋棚,又新建了简易的作坊。男子耕地种田,女子刮麻织布,情况好转的地区开始以工代赈,节省朝廷的开销。
苏琪依照所言,成为了一名游医,穷苦人看病治疗不取一文银钱。又自创了治疗裂口的草药油膏,将药方献予了皇后。
西陆秋冬的气候寒冷干燥,手足容易开裂生疮,戍守的士卒尤是。
那种伤口又痛又痒,若是找不到法子缓解,难免会影响作战能力和精神气。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江昭宁找大夫制作了一批,下发至军中,竟有出乎意料的奇效。
既然苏琪做到了知行合一,加之念及与苏家的旧交,江昭宁便颁了道懿旨,封她为司侍女官,参与管理乌孙的赈灾、救助事宜。
之后,云理郑国公恭谨上书,请求君王赐婚于爱女与宣侯世子。
大殿内烧着地暖,羊绒织成的地毯柔软厚实,暖和得如同仲春。
贺景恒眼望案几上的奏本,语气不爽地“啧”了一声,一会儿抓把瓜子啃,一会儿又捻了块莲蓉蛋黄酥吃,就是拖着不批。
“你动作麻利点。”贺清隽把砚台和毛笔推了过去,催促道:“别装怪。”
江昭宁搁置手中的鎏金暖炉,拿起折子简单看了一遍,掀起眼帘,语气似有些冷淡:“陛下何故不批?难不成......是对郑芸心存好感,舍不得她嫁人?”
栽跟头在前,贺景恒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把瓜子壳丢进渣斗,抓起小楷狼毫蘸墨,“绝对没有!”
通过简单的排除法,江昭宁挑眉问:“宣侯世子怎么招惹你了?”
浓墨微溅,贺景恒写下一个巨大的“准”字,“倒也不是,只是我和他气场一直不合。”
“怎么说?”
“原先儿的时候,宣家的那个小子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成日端着书香门第的架子,十几岁起,便总是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我,搞得我心烦。”
贺景恒叽里呱啦,把埋藏的偏见抖了个干净。
忆及婚礼上的几面印象,江昭宁点头道:“宣世子长相白皙俊秀,看上去的确是文官家的公子。”
贺清隽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对表弟道:“实不相瞒,我认为宣世子同样也不喜欢你。”
那时郑芸的崇拜之心正值顶峰,云理王又乱点鸳鸯谱。宣劭又急又气,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竟然想拿刀冲去南翎,找贺景恒决斗......
幸好郑芸的幻想先行一步破碎,被“凶神恶煞”的昭武帝吓得跑回家了。
贺景恒气哼哼地扬起下巴,“我管他?不就是个小白脸吗?”
贺清隽毫不客气地打击:“抛开其他的不谈,宣劭真的比你白。”
贺景恒垮下了脸。
江昭宁表情挪揄地安抚:“没事的,至少凌哥比你黑。”
边城风沙大,长期的风吹日晒之下,皮肤难免变黑变糙。上次见到霍凌,俊还是俊的,但整个人黑得像抹了层煤灰,和刚干完苦力的十七不相上下。
贺景恒嘴角抽了抽,转向妻子道:“我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
正主既已归来,贺清隽又一心向道,便也不再多留,收拾好了行李,不日便要启程。
“清隽表哥,你还是回苍山吗?”贺景恒斜倚着柱子问。
贺清隽叠衣服的动作一顿,摇头道:“不。”
贺景恒一顿,站直了身体,“那去儿?太行山?”
贺清隽转过脸来,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往破云的诞生之地,问剑昆仑。”
昆仑钟灵毓秀,汇聚四海八荒之灵气。白雪终年覆盖,一直延绵到山脉的天际,雾凇挂满青翠的松林,立于山巅俯瞰而下,云海翻腾,玉树琼枝,所见犹如一幅水墨丹青。
于雪林的万籁俱寂之中,或可悟出新的天道之理。
细雪飘飘,雪风吹开了镂花木窗,“哐哐”作响。
贺景恒沉默了许久,低声问:“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贺清隽一语不发,走过去关好窗户,含笑道:“该下来的时候,就下来了。”
贺景恒把脸埋得更深,闷声问:“会不会直接飞升上去了......”
贺清隽佻达一笑,“随缘。”
贺景恒鼻子发酸,把泪水强行憋了回去。
“恒儿,你是天上的星星。人间日月飞驰,无论今生再见与否,或许肉身消亡之后,我们会以另一种身份重逢的。”
清朗的男声笑着说道。
大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旷野上,江昭宁与贺景恒并立高处,目送那道比飞雪更为洒脱的背影渐行渐远。
安静,天地一色。
女人鬓边乌黑的碎发为寒风拂起,她拢了拢银白的貂裘,轻声说:“红尘嚣嚣,大殿下生性逍遥磊落,不属于喧闹熙攘的尘世。”
“清隽表哥是个执着的人。”
贺景恒神色平静,缓缓道:“只要是认定的目标,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到。”
江昭宁轻轻呼出白气,“景恒不也一样吗?”
贺景恒喟道:“表哥求道之心有如磐石,这一点,任何人都比不上他。”
“你们兄弟二人分别选择了入世与出世,何尝不是一种互补?”江昭宁含笑指点。
贺景恒凝视苍白的天际,良久,释然地笑了起来,“管他的!只要想见,总会再见的!”
在之后的不久,黑压压的铁骑也推到了云吴两国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