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暖，积雪逐渐融化，太阳的光线温暖却不毒辣，草长莺飞的三月，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考虑到母亲久不出府，慕子明特意选了个空暇的日子，备好马车和美食，亲驾马车，携母出城游玩去了。
城郊的风景不错，又恰逢定国的太平时候，许多百姓携家带口，出城采摘一抹春色。
慕子明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和以前一样，用两只手捧着脸，他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绿野，心里莫名有些感伤。
年少时，桂花载酒、走马嬉笑的伙伴，到底是缺失了......
慕老夫人跪坐在薄毯上，手里慢吞吞地织着毛衣，瞟见兀自发呆的好大儿，关心问：“子明啊，你在朝中做事，没出岔子吧？”
慕子明堪堪收回神思，“娘，您放心，暂时没有。”
见儿子一副纯厚的憨样，慕老夫人更担心了，“你性子直，嘴上又一向没个把门，在陛下面前可不能乱讲话，古人都说，圣意难测。”
慕子明固执地辩解：“二哥和其他皇帝不一样！他没那么心思叵测！”
“你给我小声点！”
慕老夫人扇了他脑袋瓜子一掌，压低嗓音道：“军政朝政重如大山，陛下事务繁重，宗室内部关系复杂，朝中还有一群人精，若不是皇后娘娘惦念着你，你能有今天？”
慕子明的肩膀斗然一颤，埋下脑袋说：“娘，我心里知道的......”
似是不想继续深谈，他站了起来，“我去散散心。”
微风习习，碧草伏低，童子的嬉闹声随风飘至耳畔，慕子明踢飞一颗石子，在心中嘟囔：“我以前比你们还要没心没肺。”
路过敞篷的简陋茶馆，顾客寥寥，全是粗布麻衣的平民打扮，慕子明却是身形一滞，锦靴鬼使神差地定住了。
他转了个向，三步一停两步一顿，走到一张木桌前，眼望戴着斗笠的白衣男子，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口惊扰，在他的对面安静落座。
粗茶砖碗，口味自然不如名贵的茶叶，但斗笠男子仿佛在品上好的珍馐，一举一动之间，皆透出了优雅和贵气。
慕子明定定地看他许久，喉咙涩得发痛，哑声唤道：“亭哥。”
白亭微微一抬帽檐，露出了一张俊美如昔的面容，以及两鬓的霜雪般的白发，他淡笑道：“长乐侯，别来无恙。”
慕子明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哭了好久一会儿，压抑地抽噎问：“那之后......你去哪儿了？”
白亭浅浅地笑了一下，语气轻松：“我安置好亲眷后，去金勒北边溜达了一圈儿。景色也挺好的，雪山连绵，与南方各有千秋。”
慕子明眼睛红得像兔子，闷坐着不说话。
“你怎么样？”白亭温然问：“有好好照顾伯母吗？”
慕子明稍微抬起了脸，点一点下巴，“我娘......安康。”
白亭放心一笑，诚心实意地祝福：“伯母余生必会平安喜乐。”
“那你呢？”
慕子明强自挤出一个笑，笑得像是在哭，“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白亭神色释然，“我想再去东陆一趟，看看那里的人文风光。”
慕子明豁地站了起来，急切地打断：“去东陆干嘛？那里大多是梁皇和......魏帝的地盘！你在边城玩玩得了，命最重要！”
上月月末，燕珩在扎罕称帝，广昭天下，国号为大魏，然仍在离夜建都，或许是由于北草原一片荒野，魏帝陛下懒得大兴土木的缘故吧。
此举动作太大，声音也高，周围的人齐齐投来了视线。
白亭长长地叹了一声，招呼他坐下，低低地笑道：“你怕什么？我如今无官无名，谁能认出我来？”
慕子明还想再劝，一句饱含叹息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朵，
“况且......若是从前的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慕子明遽然僵住。
是啊，若是五六年前的少年，估计直接背上包袱，跟着好兄弟一起玩去了，天不怕地不怕，怎会管那处是谁的地盘？
慕子明沉默了很久很久，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对不起......”
白亭递了张干净的手帕给他，而后缓缓地摇头，“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想，他的自私和逃避，并没有让事情变好，甚至没能护住所爱之人，真是失败。
“子明，你若是方便，替我给皇后娘娘说声抱歉吧。”白衣男子这样说道。
半响，慕子明沙哑地说：“我想，义姐是没有怨恨过你的。”
白亭淡淡一笑，饮尽最后一口粗茶，利落起身，轻轻地说：“我走了。”
慕子明的嗓子仿佛堵着一块石头，明明想要挽留，却是无语凝噎。
天空蔚蓝如洗，白亭仰望飘浮的云朵，名瓷般的脸上扬起了笑容，明朗如阳，“若是很久以后，你过腻了皇城的好日子，便来找我玩一段时间吧，随时恭候！”
“不要太孤独啊。”青年极是温柔地嘱咐。
难忘当年细草满高坡，春风似少年，可怜今夕残莺声暮，故人华发早生，终究是覆水难收。
微凉的风儿刮过郊野，慕子明遥望着挚友洒脱的背影，满腔伤怀再难自抑，哭声愈来愈大，最后几乎是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
院子里花草打理齐整，新叶浅碧，桃花开得粉嫩，海棠也不落下风，明艳动人，甚是惹人喜爱。
于是江昭宁玩心大起，使唤随从，摆了张贵妃椅到花园中央，铺上软枕和毛毯，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几案上摆满了零嘴，全是酸梅蜜饯这等口舌生津的玩意。江昭宁嘴巴不停，越吃越起劲儿，颇有些不节制。
瓷罐中的山泉水咕噜沸腾，待到水温合适，林小婉调了碗蜂糖水，稳稳地放到女子伸手可及的位置，用手表示道：“主子，别光吃酸的，喝点蜂蜜养胃吧。”
江昭宁端起碗浅抿一口，思忖了一会儿，吩咐说：“小婉姐，让侍卫们把我的珠子搬出来。”
林小婉不解：“作甚？”
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心情也随之惬意起来。江昭宁伸手接住停驻的蓝蝶，笑容得瑟，“我要让我的夜明珠也晒晒太阳，享受一下春日的乐趣。”
正巧这日，骠骑将军的夫人进宫拜见，刚一走进花园，便被一箱箱的明珠闪瞎了眼。
这些珠宝大多是贺景恒送的，余下的则是吴越的贡品，皆来自南洋。当然，特别大的那颗是从梁国运来的，大约孕育于东海。总而言之，阵势相当的夸张。
老话说得好，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大周帝后一位偏好亮闪闪的金子，一位沉迷明灿灿的珠子，何尝不是一种爱好相投呢？
身着华服的阿箬愣了半天，绕过绿叶掩映的灌木丛，福身行礼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江昭宁弯起好看的眼睛，“怎的，成了婚便与本宫生疏了？找张椅子坐下吧。”
阿箬自是不敢拂其意，请人搬了张矮凳，循规蹈矩地安坐。
“和小将军的感情还和睦吗？”
阿箬低眉顺眼，只道：“娘娘不必忧虑，臣妾省得。”
江昭宁把怀里的明珠放到一旁，稍稍坐直身体，目光隐带有复杂之色，“本宫确实有所考虑，但也期盼着你能过的舒心。”
阿箬抿了抿嘴唇，诚实道：“郎君待妾很好，只是......夫家的长姊似乎对妾略有不满，或许是嫌弃我的出身，觉得妾小家子气吧。”
无论古今，婆家与新妇之间产生摩擦，可谓再常见不过的事。
江昭宁蹙眉问：“详细说说呢？”
“月初回婆家探望，凑巧......郎君的远房表妹也在，臣妾瞧婆母的意思，是想让郎君将她纳为贵妾......以便开枝散叶。”
阿箬表情不自觉地难过起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见的，若是横加阻拦，反倒显得臣妾小肚鸡肠，容不得人了。”
江昭宁叹了一声，“小将军本人的意见呢？”
阿箬垂着眼睛道：“郎君是不愿的，当场就拉着臣妾走了，后来还遣人送走了那个女子。但是......这些天，妾的心总是吊着的。”
江昭宁一手揉上了太阳穴，过了片刻，温言开解道：“人与人之间有认知差异，难免会出现矛盾。”
“你既是本宫的人，那便再给你抬一次身份，派人专门去将军府册封，给你撑足面子，必不能让别人看低了你。”
阿箬的眼眶泛起了红，头埋得更低，“多谢娘娘......”
江昭宁蔼然笑道：“待人须不卑不亢，寻个合适的机会，或者主动创造个机会，努力让别人改变看法，慢慢来吧。”
阿箬叠手恭敬一拜，发自肺腑地感激道：“娘娘的恩情，臣妾没齿难忘。”
她望定上方的女子，声音低却笃定地说：“在臣妾心中，娘娘自是独一档的，谁也比不得。”
江昭宁仅是一笑而过，在骠骑将军的心底，恐怕才是忠义至上吧。
林小婉神情淡然地斟一杯茶。
人心不可测，但要论心机才智，她的主子绝对是独一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