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自信?”程令仪打量了一下少年将军,想起传闻中他那些雷霆手段。
他打仗确实快,毕竟他是天纵之才,灵力强悍异常,能以一敌万,只不过手段太狠。此次出征,说不定又要伏尸百万。
“蒋磨老谋深算,手下强悍的灵师众多,少将军,可别被打得逃回来啊。”程令仪恶意地说了一句。
萧琢懒得与这人斗嘴,转身吹了一声口哨。
几道狗叫声传来,一只浑身雪白的大狗和一只身姿矫健的狼狗听着哨声进了院子,圆嘟嘟的大白狗雀跃地围绕着萧琢转,而狼狗则端坐在阶下,威风凛凛。
程令仪好奇地看着两只大狗。
“这两只,白的唤作元宵,黑的唤作风唳。”他随手摸了摸元宵的狗头,“皆是军中养大的。之前你不是说你养了一只大黄狗,却在王师攻入裴宫那日走丢了么?我派人寻了好几日都没找到,想来可能寻不回来了。今日我将这两只送与你作伴。”
他说完,极其认真地叮嘱了一句:“我不在的时候,别整出乱子。”
这姑娘满心的黑,指不定要在他不看着的时候,出去惹乱子。
毕竟外面还关着那么多裴国王室。他十分确信,她逮着机会就会弄死他们。
就像逮着机会就要报复萧琢一样。
“这……”程令仪试探着去摸元宵的脑袋。
这大白狗傻子一样乐呵着让程令仪摸。
“我都训过了,两只都认得你的味道,不会不听话。”萧琢又招招手,让风唳也过来。
威风凛凛的大狼狗乖顺地趴在程令仪脚边,程令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
“风唳还好,是沉稳可靠的灵兽,元宵么……”萧琢迟疑了一下,说,“应该,可能,大概,不会捣乱。”
元宵似乎能听懂他的话,委屈地哼唧两声。程令仪笑了,俯身搂住大白狗的脖子,在它脸上蹭了蹭。
棉花团子一样狗狗,好像只要抱一抱,便能驱散一切阴霾。
“谢谢少将军。”程令仪由衷道。
萧琢闻言,眉梢一挑,道:“那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行礼告辞,转身而去。
程令仪的笑声和元宵的欢快叫声被宫门挡在里面,萧琢脸上的悠闲神色也敛了下去,他肃然看向遥远的天空。
阴云密布,恐有大雨将至。
这对行军打仗而言,不是好事。
但对攻伐娴城而言,却可能是个良机。
·
次日一早,裴都外,军队整肃,“萧”字大旗竖起,金戈的血气隐隐飘散在空中。
战士与战马皆披上了铁甲,利刃在鞘,蓄势待发。
萧巽与萧琢同出城门,众将随后。
“灵机,此去务必小心。”萧巽虽然相信他,但终归儿行在外,做父亲的不可能真的放下心。
萧琢系上斗篷,退后一步,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他接过赤尔捧上的陌刀,翻身上马,下令:“启程——”
将士齐齐转身,朝着娴城方向。
越是暴烈的雨来之前,天际越格外平静。
轻装快马行军一日后,夜幕降临,萧琢下令起灶休憩。
赤尔给马喂了干草,拿着水壶,走到大树下仰着脖子喊道:“少将军,下来吃点东西。”
攀在大树上瞭望远处的萧琢探出脑袋,嘴里还叼着个干饼子。他指了指自己嘴里的饼子,示意不需要。
“啃干粮也得喝点水啊。”赤尔无奈。
忽然,树上的萧琢拿下干饼子,道:“赤尔,上来看看。”
赤尔疑惑,却只能听令,也飞身攀上了大树。好在这树年纪大,十分高壮,否则还真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
“怎么了?”赤尔问。
萧琢将饼子揣进怀里,紧接着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和一支纤细小巧的毛笔,就这样倚靠着树杈,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
赤尔凑过去看,问道:“这两处是?”
“宁城,在八城最北,离我们最近。它有一条大河与天堑做天然的屏障,最难攻克。”萧琢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个圈,随后又指着另一个圈道,“比起其他八城,它与娴城其实最近,唇齿相依,只要攻克宁城,娴城便是囊中之物。”
“少将军想要改道,直接去宁城?可您也说了,宁城易守难攻,我们即使和张东流将军前后夹击,也很难同时攻下两座城池。”赤尔为难道。
“我原本也觉得不可能,但你看——”萧琢的笔尖落在了一个地方。
“平安山……”赤尔跟随萧琢多年,不用多费口舌,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想在平安山阻隔河水,以水攻两城?”
“裴国的雨季已经到了,第一场暴雨快来了。”萧琢眺望远方,唇边露出一个笑,“我们需要抢在暴雨来临前修筑堤坝阻隔河水。届时以水攻为由,逼蒋磨率军出城,便能将其一举歼灭。”
“这确实是良计。”赤尔看了一眼休憩的将士们,问道,“那我们是否要星夜兼程,赶往平安山?”
“不是我们,只是我。”萧琢道,“你率大军继续赶往娴城,按照原计划与张东流会合,正面攻击娴城。我带着麒麟卫去平安山就够了。”
“是,属下得令。”赤尔道。
萧琢摸出饼子胡乱塞进嘴里,又夺过赤尔手里的水壶,灌了几口水,随后跳下大树,边走边吩咐:“麒麟卫听令,即刻收拾行囊,跟本将走!”
“是!”麒麟卫皆是萧琢的亲卫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各个以一敌十,听闻他的话,立刻起身收拾。
萧琢刚要上马,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少将军!”
萧琢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紧接着,那声音再次传来:“少将军!”
萧琢回头,看见了策马而来的程令仪。
他惊愕地迎上去,及时扶住了从马上滚下来的程令仪。
“你怎么会在这儿?!”萧琢蹙眉问。
程令仪满头是汗,呼吸急促,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一看便是一路追赶而来的。
不等萧琢再开口,她道:“我有一计,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娴城!”
萧琢与赤尔面面相觑。
程令仪环顾四周,看到了萧琢手里的水壶,竟直接抢过来给自己灌了好几口凉水,才缓过来。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蒋磨不降,一为夫人之死,二为我王兄,其实便是怕做不忠不义之人。若有人能将其中利害与他说明白,他不会蠢到执迷不悟。”
“郡主,这事我们自然都是想过的,可蒋磨根本不相信我们啊。”赤尔为难道。
他觉得在这个小郡主未免有些天真了。
“你们是大熙王师,比起我王兄,他自然不信你们而信他了,但若有人能比王兄更令他信服呢?”程令仪道。
“还有何人?”赤尔疑惑。
程令仪笑了笑,指着自己道:“我。”
“这……”赤尔惊愕,看向萧琢。
萧琢却并未立刻反驳她,问道:“你之前曾与我说过,你有位恩人,与蒋磨是亲人。可是有什么把握说服他?”
程令仪点头,道:“其实那不止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恩师。”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玉佩与一封书信,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着。恩师仙逝前,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将信物与一封亲笔信交给我,让我出宫投靠蒋磨。蒋磨与恩师是手足兄弟,感情深厚,我又是裴国公主。我有信心让他信我而不是信裴渠。”
她话说得笃定而坚决,倒真让人心生信服。
萧琢沉默片刻,道:“战争绝非儿戏,本将不可能将筹码全押在你身上。”
“我知道。”程令仪平静道,“你是主将,一切由你定夺。”
其实她本不愿搅合进这件事。
她在裴宫苟活十六年,受尽屈辱为的就是自保。
至于那些百姓,于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她虽担着公主的名头,却在裴国受尽了侮辱,并没有什么天下大义。
可蒋磨毕竟是蒋医正的同胞兄弟,她还不想眼睁睁看着蒋家覆灭,尽力一试,算是报答恩师。
更重要的是,她想找的阿姊,自称来自于南部八城。若阿姊出宫后回了家乡定居,此战万一牵累她……
但这些理由程令仪都没说出口。她只是跟萧巽讲,她不想看见有人死。萧巽感动于她的“善良”,便派人送她来了。
萧琢沉默良久,道:“好,我可以带你去娴城,但同时,我的计划也不会停止,若你无法说服蒋磨,届时……”
“届时少将军发兵,不必有一丝一毫的手软。”程令仪道。
萧琢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程令仪见他笑了,露出几分疑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我是说,”萧琢懒洋洋地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届时,还请郡主务必听话,即刻撤出娴城,以平安为先。”
程令仪展颜一笑,“嗯。”
不用他说,她很惜命。
程令仪是个铁打的自私者,死道友不死贫道。要是遇着危险,她会毫不犹豫把萧琢推到前面当挡箭牌。
·
萧琢改变了计划,让赤尔率一支精兵继续前往平安山修筑堤坝,而他自己则亲自率军,带着程令仪前往娴城。
程令仪辛劳了一整日,自然是没力气了,靠在树下休息,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萧琢将饼子放进碗里用水泡软了,递给她。
程令仪也不娇气,拿着树枝削成的筷子吃饼子,有些意外道:“甜的?”
萧琢屈膝坐在她身边,撑着下颌看她,“行军辛苦,没什么好吃的。但我阿娘以前会给我塞一小瓶蜂蜜,后来就成了习惯。”
原来是加了蜂蜜,难怪这么甜。可是他的蜂蜜定然很珍贵,这一看就加了不少。
程令仪有些狐疑,萧琢何时这么好心了。
她将碗朝他递了递,道:“那你也吃一些吧。”
萧琢漫不经心用树枝拨弄着火堆,道:“我吃过了。你吃吧,小孩子还要长个子,饿着不好。”
说完,他看着程令仪的脸,猜到了她的心思:“我不是你这种坏孩子,我不会下毒。”
程令仪满意地端回碗吃饭。
他好似把她当个小孩子关照的大人,但其实他如今也不过十八少年郎。
程令仪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温柔的阿姊,也经常说:“令仪还是个孩子,还要长高高呢。”
她一口一口吃着蜂蜜水泡的饼子,突然心中泛起苦楚与酸涩,眼角无声滑落几颗泪珠。
“怎,怎么了?”萧琢有些懵。
他还没见过她这么真心实意的掉眼泪。
总不会是刚才把她骂哭了?
萧琢道:“饭难吃?难吃就不吃了,我还是再让人去找一找野兔子野果子。”
他站起来,高声吩咐:“老八!再去转一圈打只兔子……”
“不用。”程令仪连忙制止,“将士们很累了,不能为了我辛苦。我没有觉得不好吃,只是……一时间想到了一些难过的事情。”
她说完,为了证明一样,大口大口吃光了碗里的饼子,还把蜂蜜水也一起喝完了。
萧琢微微松了一口气,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又开始犯贱道:“你还会难过得哭?”
他不是没打听过她。
裴令仪在冷宫过的日子不好,她经常哭着跟旁人求饶,委屈巴巴的,纵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觉得这个姑娘性子怪得很,那些哭,估计只是做戏,不是什么真心实意的害怕。
毕竟,她不是任人欺负的懦弱者,她是身怀毒针睚眦必报的人。
程令仪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时候那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你现在也是小时候。”萧琢说着,随意抬手替她把脑袋上的落叶拨弄下来,“你才多大?十六岁而已。”
现在还是小时候么?
程令仪有些感慨。有时候她也会忘记自己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深宫求生,学医用毒,她很久没有将自己当做个小孩子了。
“以前,”程令仪开口了,兴许是真的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多年的苦楚,“其实除了恩师,我在宫中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那只走丢的大黄狗,另一个……是一位已经出宫的姊姊。”
“一年前生辰那日,我在御膳房领一碗长寿面,宫里的人欺负我,是那位宫女姊姊替我出了头。后来,她给我的长寿面里多卧了一只蛋。”
程令仪提起阿姊,目光柔软起来,“我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冷宫,阿姊就经常趁着夜色带着御膳房剩下的好吃的给我。我觉得她很好。”
“因为我喜好读书,而身处宫中又难以读书,她便偷偷托采办为我带些书籍进来给我。她的手很巧,偶尔还会给我做一些的小玩意……哦对了。”程令仪从怀中摸出一个小东西,递到萧琢面前。
“你看,这是她为我做的小木偶。”程令仪道,“我听别人说,这像是你们大熙的东西,你见过么?”
若是见过,还能替她打听打听。
那木偶是个小麒麟,正是大熙几大世家崇尚的图腾之一。那小麒麟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萧琢在见到那木偶的一瞬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