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住那只小木偶,接着火光仔细打量。
程令仪疑惑:“怎么了?”
萧琢拧眉,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深思。他问:“那位宫女姊姊,如今身在何处?”
程令仪道:“半年前她就出宫了。临走前,她与我约定,她会想办法把我接出去。可我等了半年,并无她的音讯,所以我想自己出来,去找她。”
半年前……难不成真的是她?
可她不是说,自己那半年是去南疆巡查么?怎么会到了裴王宫?
若真是她,那太后能突然得知婉公主和程令仪的存在,就有解释了。
萧琢心有疑虑,沉默不语。
“少将军认得这小木偶么?”程令仪向来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
萧琢轻轻点头,道:“我确实见过相似的手笔,但不确定你要找的人与我认识的那人,是否是同一人。”
“还请少将军帮帮我!”程令仪有些激动。
萧琢点头,“等我们回去后,我就带你去见她。”
“好!”程令仪万分欣喜,将小木猫重新塞进了怀里。
因为这个承诺,她看萧琢也顺眼了不少。
正当此时,诨号“八只手”的将士走过来,道:“少将军,按您的吩咐,已经将程姑娘平安无恙的消息告知主帅了。”
“嗯。”萧琢点点头。
程令仪不是私自跑出来的,而是跟萧巽说了一遍,才被魏衔暗中护送而来的。最后一小段路才是她自己走的。
萧琢大抵能猜到一些父亲的心思——程令仪既然有可能化解此战,值得一试。更重要的是,程令仪留在裴宫,未必比去娴城安全。大军里还有白弋等人虎视眈眈,而萧琢带着的这些人皆是萧家军,更为可靠。
“还不退下?”萧琢看了一眼停在面前的八只手,“扭扭捏捏做什么?有话快说!”
八只手听了这话,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道:“少将军,那我可说了,您不能怪我——”
萧琢有不祥的预感。
“程姑娘骑来的马方才被我手下一个小兵放出去吃草,那混账尿急,撒泡尿的功夫,马就,就……就没了。”
这山里定然有野兽,那马恐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萧琢凉凉地盯着他。
“所以,”八只手咽了一口唾沫,“咱们此次轻装出行,每个人的马匹都是正正好的,如今少了一匹马,程姑娘恐怕得……和您一匹马。”
“让她和我一匹马?”萧琢诧异,“你是猪脑子不成?”
他站起来,抬脚踹了一下八只手。
“少将军,这实在没辙了啊,你打死我也没用!”八只手边躲道,“您跟郡同乘一匹马最合适,毕竟你们是未……”
萧琢一个眼刀子甩去,八只手连忙闭了嘴。令仪有些疑惑,她和萧琢是什么?怎么话说一半不说了?
“不可能。”萧琢断然拒绝,攥紧了拳头。
程令仪看着他这副宁死不从的模样,不仅觉得有些好笑。
“那如何是好?”八只手试探着问。
“郡主骑本将的马。”萧琢道。
“那您呢?”八只手又问。
萧琢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本将跟你同乘啊。”
八只手一脸无语:“……”
少将军,别龇着个大牙笑了,您觉得这样很智慧吗?
萧琢看了一眼天色,转身道:“你还是睡一会儿,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启程了。”
“嗯。”程令仪点头。
萧琢用斗篷为她铺好了睡觉的地方,她躺了下来,和衣而眠。
·
次日一早,程令仪借着附近的河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正看见萧琢翻身上马。
他的动作向来干脆利落,少年意气风发,惹人注目。
那双锐利明亮的瑞凤眼最是好看,程令仪从第一眼见他,便认为此人是个骨相极好的少年郎君。
萧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着一脸纠结的八只手笑道:“来啊老八,少将军带你!”
八只手试着商量道:“要不少将军您坐我前头?”
萧琢笑了一下:“痴心妄想。”
八只手气得险些跳起来,他也知道坐前面别扭啊!苦命,他老八以前是江湖大盗,劫富济贫逍遥快活,自从跟了这姓萧的,一天比一天憋屈!
老八愤怒,老八想反抗,老八在萧琢笑眯眯的目光下屈服了。
身形雄壮的男人爬上马匹,坐在萧琢前面。萧琢猿臂蜂腰,轻轻松松地扯出骏马缰绳,将八只手围在了怀里。
“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像什么话?”萧琢道,“我的马术,你再活个十八年也比不上。我俩同乘,自然是由我来控缰了。”
“那属下也能坐您后头啊,搂着您不就行了。”老八浑身难受。
“那不行,我不喜欢别人搂着我腰。”萧琢断然拒绝。
他试着驱动马匹,结果马儿一动不动。
气氛一时尴尬,老八突然发出一声笑,随后变为哈哈大笑。
“哎呦少将军啊,不是说我再活十八年也追不上您半根手指头么,这是咋回事?”老八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萧琢面色铁青,清了清嗓子,“失误。”
可他接下来再驱动几遍,马儿仍旧不动。
程令仪看不下去了,牵着自己的马匹上前道:“你们二位太重了,一匹马负担不起。少将军,您还是与我同乘吧。我的马术不好,也怕跟不上你们。”
“就是就是!”老八手肘往后一捣,把萧琢赶下去,“少将军,我的马儿比不得您那匹红鬃灵马,别折磨它了。”
老八感激地对程令仪道:“郡主大义!”
萧琢不明白,怎么她又随随便便获得了他身边人的一份喜爱。
萧琢被迫下马,抬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老八的马立刻撒蹄子狂奔起来。
“哎哎!”老八在马上晃晃悠悠。
“去前面探路去!”萧琢道,“烦人。”
他回头看向程令仪,突然感觉浑身没地方搁。
同她一匹马?
这种莫名其妙的拘涩感让少将军站在原地,神色不定。
程令仪比他先一步爬上马儿,随后看向他,莞尔:“少将军,您坐前头还是后头呀?”
两个马鞍,她都坐前头了,他还能选么?
萧琢甩去心里那点子怪异感觉,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
他轻咳一声,道:“坐稳了。”
萧琢的声音如此的近,程令仪心头悄然一颤。
一声叱,策马扬鞭,大军出征。
那是程令仪十六岁的春末夏初。
许多许多年后,她仍旧会想起那时萧琢带着她策马扬鞭的模样。
如何能忘。
·
子时三刻,娴城城主府。
蒋磨此人,字“石正”,为人忠正,也因此树敌颇多。明芊二十年,蒋磨由京官贬为娴城地方官,一待就是十二年。
他是裴国难得的清官,生活简朴,终日为民操劳,更是以一己之力说服其余七城共同打造八城防御机制,使得南部八城如铜墙铁壁一般,大熙的王师都不能再进一步。
蒋磨本以为,自己会在娴城一直干到致仕,可他万万不曾想到,裴国乱了,大熙铁骑迅疾攻破裴国,只留下南部八城苟延残喘——
是的,蒋磨不是裴渠那种庸才,他很清楚,他只是在苟延残喘。
从他知道大熙率兵而来的人是萧家父子时,他就知道再坚固的八城,也无法阻挡萧家的铁蹄。
萧巽不必多言,他是大熙的战神,是中流砥柱,区区裴国,只会是他戎马一生中的小插曲。
他的儿子萧琢,才是让蒋磨举棋不定的存在——此子未及弱冠,却已战功赫赫。
他灵力强悍,却鲜有人知道他的灵体,这也就是说,他的敌人要么根本不配他展露灵体,要么就是见过他灵体的人都死了。
此人用兵最是诡谲,麾下“麒麟卫”乃是虎狼之师,个顶个的高强灵师,百战不败,令人闻风丧胆。
更重要的是,萧琢只求胜,而不会顾忌胜的后果,所用手段狠辣,斩草不留根。
十六岁那年,他率部下深入绯链部大帐,一把火烧了王帐,不仅斩杀王室宗亲,更是屠灭绯链部全族,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幼童,一个不留。
尸骨成堆,血流百里,至今绯链部那个地方都无人敢踏足。
那场屠杀震惊四方,大熙朝野胆寒,无数朝臣上书谴责萧琢,要求严惩,罢其职位。
可他是萧氏家族最尊贵的小公子,天赋卓绝。他字为“灵机”,乃是先帝亲赐。无上荣宠加身,谁也动不了他。
不过禁足数日,他便平安无恙地出入朝堂,打马长街。
那个骄纵狂放的小煞星,若是蒋磨不降死战,他必然要以丧心病狂的手段攻下娴城。
可蒋磨若是投降了,也无法保证自己与这一城百姓的安危。
蒋磨不敢随便赌,他怎么知道,萧巽不会拿南部八城给儿子做军功?不会挖了他们的灵核,给儿子拿去修炼?
所以他之前顽抗不降,却也不主动进攻,只和外面那个张东流耗着,就是为了探一探萧家父子的意思。
谁知萧家父子竟知道他的妻儿皆在京城,以此为交换,让他投降。
蒋磨猜测着萧家的意思,究竟是真的好意,才是陷阱?他也猜测着大熙的意思,究竟只是替前世子夺回王位,还是想要吞并裴国?
举棋不定之间,娴城粮草告急,他只能暂时答应萧家投降。谁知自己的夫人竟然突然病逝了——病逝?谁知道是真病逝还是被他们折磨致死了!
还有突然来的裴渠,他的话究竟有几分能信的,尚不足讨论。但裴渠以“卖国贼”的名号威胁他,现在满城百姓都被裴渠愚弄,逼他与大熙抗争到底。
蒋磨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是被架在火上烤的兔子,翻哪面都逃不过死的命运,越翻烤熟得越快。
突然,一道敲门声传来。
蒋磨一惊,问道:“谁?”
他的灵体蝙蝠虚影瞬间显现在身后,警惕地听着动静。
“是我,蒋大人。”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长公子有东西送大人。”
蒋磨松了口气,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容貌普通平凡的男人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了桌案上。
“公子有心了。”蒋磨叹息。
过了一会儿,蒋磨又抬头望向男人,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这东西,长公子让小人看着蒋大人吃下去。”男人道。
蒋磨心中一凛。
他下意识要出声喊人,却被男人陡然扣住了喉咙。随后,男人端起食盒里的汤,灌入了蒋磨的嘴里。
蒋磨喉中发出“嘶嘶”声音,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目眦欲裂,望向男人。
他的灵体蝙蝠张开翅膀,似乎想要冲过来攻击男人,却被男人一道灵力轻飘飘打散了。
那面貌普通的“男人”轻轻一笑,那双眼睛里竟露出几分风流态。
蒋磨的挣扎逐渐停止,僵僵地倒在了桌子边。“男人”将他摆出合适的仰面而死的姿势,又将自己的痕迹处理干净,转身出去,关好了房门。
“男人”身轻如燕,轻易地绕开了守卫,逃出了城主府。等到了一个小巷子口,“男人”停在一辆马车前。
“办好了?”里面传来一道漫不经心却又自带威严的女子声音。
“男人”扯下□□,往怀里一揣,再一看——竟是个美娇娘。
“属下办事,您自然不用担心。明日一早,所有人都会知道,裴国长公子裴渠毒杀了蒋磨。二者不和的风声我也早已放出去了。”女子笑道,“其实您不必亲自来裴国,只要知会我一声。”
车内人轻笑一声,一只素手挑开窗帘,递出一个小玉瓶。
“这是……”女子一愣。
“紫娘,这是解药,从此以后你恢复自由身。”车内女子道。
紫娘颤抖着接过玉瓶,脸上却并无半分欣喜,她突然握住了女子的手。
那只手不似寻常人的手,上面满是习武多年留下的茧子,指节修长,端的是个执弓握刀的用处。
“你要舍弃我?”紫娘问,“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你做的很好。”女子抽回了手,声音清冷,“正是因为你忠心耿耿,替我埋伏在裴国多年,我才决定放你自由。”
“可我不想走!”紫娘道,“当年是您救了我,我的性命是您的,为您赴汤蹈火我心甘情愿!”
她跪地举起玉瓶,道:“主子!我只想跟着你!”
过了半晌,车内女子再次道:“若要你舍弃这容颜呢?”
紫娘闻言,立刻抽出腰间匕首,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皮囊而已!”
“还不够。”女子终于掀开了帘子。
冷冷月光下,车内女子的容貌如隐若现,只一眼,便叫人心神震颤——那并非倾国倾城貌,却是孤冷威严君王相。
她微微俯身,扣住了紫娘的下颌,淡声开口:“若要你容貌尽毁,看不出本来面目,又如何?”
紫娘毫不犹豫道:“紫娘绝不会让主子失望。”
女子松开了她的脸,放下帘子,道:“去凤凰司吧。”
紫娘眸光一动,道:“谢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