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仪有点困。
她身子骨不好,没有这些常年征战的人精神好,整日赶路,令她在马背上瞌睡了起来。
萧琢察觉到怀中人靠着自己打瞌睡,冷着声音提醒:“程令仪,别睡了。”
程令仪打着哈欠,迷糊回答:“怪不了我啊,我还是小孩子呢,不睡觉怎么长身体……”
说着,她又开始东倒西歪了。萧琢气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能尽量将她拥得紧一些,让她平稳些。
“少将军!”前头探路的八只手折了回来,道,“张将军的大营要到了!”
萧琢道:“让兄弟们一鼓作气,今晚不休息,直接赶到大营!”
“得令!”
两人的对话吵醒了程令仪。她撑着眼皮子问:“要抵达娴城了么?”
“嗯,”萧琢道,“再坚持一会儿,等事情解决了,你睡上三天三夜也没人管你。”
程令仪感觉晚风拂面,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萧琢道:“躲进斗篷里来。”
几日同骑下来,程令仪也不是忸怩的人,与他并不客气,扯住他的斗篷遮在自己面前。
他们因此贴得更近了。程令仪能闻到清淡的香味——虽说有灵力清洁,但行军难以保持整日干净。
萧琢会趁着空隙时冲冲澡,抹一抹他二姊为他调制的香膏,这倒是出乎程令仪的意料。
她当然不会知道——萧琢是为了她特地抓紧时间冲澡抹香的。
以往他征战漠北,别提抹香了,澡都没得洗,整日淹没在沙子和死人堆里,保命最重要,哪有心思爱干净。
只是这回他是要近距离带着她一起骑马的,裴国又多河流,他才刻意注意了干净。
总不能熏着小郡主,少将军是个十八岁少年郎,还是很好面子的。
突然,前方一声马嘶,紧接着一道尖利的哨声响起——
“少将军!敌军埋伏!”八只手高声道,“有弓箭手!”
萧琢当即勒马,马蹄高高扬起,程令仪抓紧了马鞍。
四面八方皆是山坡密林,藏人很容易。无数箭矢射来,声音刺耳。
程令仪仰头看见了箭雨,密密麻麻,有如暴雨。
“列阵!”萧琢喝道。
他的命令平稳坚决地传入每一个将士耳内,几乎在眨眼间,无数盾牌立起,在上空与四周围起了铁墙。
程令仪待在萧琢怀里,心脏砰砰狂跳。
这是她第一次身陷战场。
“不用怕。”
萧琢冷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似乎带着无法抗拒的安心感。
一波箭雨过后,萧琢当即再次下令:“左右翼包抄,秦律!”
“末将在!”“八只手”秦律手应声。
他的灵体是一只硕大的八蛸,八只触手张开,血红的双目盯着敌军。
“弄死他们。”萧琢微微抬着下颌,目光漠然地看着密林中冲出的敌军。
“得令——”
长刀挥开箭雨,麒麟卫个个鬼魅一般跃离骏马,灵体在主人们的身后显现。
或是鹰隼,作为主人的翅膀,带着主人飞行于空。
或是猎豹虎狼,在主人身侧奔跑,撕咬下敌军的灵体。
或是毒蜂,只需轻轻触碰对方,就能让其丧命。
“灵体”这东西,天生携带,但只能以虚影的形式出现。
主人的灵力越强,灵体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程令仪久居深宫,没见过多少灵体,一般都是□□、青蛇、翠鸟之类的小东西。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强大灵师,还有他们的威猛灵体。
一时间,程令仪心中那股痒意再次泛起。
如果她也能有灵体的话……
鲜血喷溅,程令仪下意识往后一躲,萧琢动作更快,斗篷一挥,替她挡住了飞溅而来的血。
程令仪望着厮杀的战士,只觉得自己身后这个静静掌控全局的少年,才是真正的萧字旗。
她既然知道萧琢,自然也就听闻过他那些令人胆寒的事迹。只是他对她一直还算好,使她并不怎么怕他了。
如今身处血海,她亲眼看见了他打仗时冷漠镇静的样子,也看见了刀兵相交的恐怖,见识了麒麟卫的可怕。传闻中那些事情似乎都清晰起来,真实起来。
同时,她也好奇起来,萧琢的灵体究竟是什么?和他父亲一样都是鹰么?
程令仪心里想着,一时没注意攥紧了他的手臂。
萧琢低头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是害怕,并未言语。
忽然,一道细微的气息破开血腥气,钻入程令仪的鼻子。几乎在瞬间,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了。
“快快捂住口鼻!”程令仪高声道。
萧琢见她如此如临大敌,当即下了命令。众将士皆摘下手腕上的布巾,快速蒙在了脸上。
可是速度还是慢了,已有数十名将士痛苦抽搐,倒地不起,他们的灵体也在一瞬间消散,回归主人体内。
紧接着,有如长河决堤般,这山间的大熙精锐,皆被人抽了筋骨一般倒地不起,难以作战。
敌军的灵师不多,凡人根本不受这种毒影响,而萧琢的兵多是灵师,如今皆倒了。
敌军本来势弱,见此状况,士气大振,冲上前来,攻击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灵师将士们。
“少将军!”秦律努力撑着八蛸,挡住敌军的进攻。
“东撤……”萧琢刚要下令。
“不,不能东撤。”程令仪拦住萧琢,她望向东边,那儿的路确实更好走,也更接近张东流的大营。
“这毒药是顺风而来,今日刮得是东风。”程令仪脊背上全是汗,手指都在发颤,可她还是坚定说,“越往东死得越快!”
“确定么?”萧琢严肃问她。
程令仪道:“确定。”
“向南!”萧琢下令。
“是!”八只手当即吹哨,打出旗语,命令全体南撤。
萧琢翻身下马,将八只手拉下马,从而骑上了他的骏马。
“萧琢!”程令仪一个人待在马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老八,护送郡主先走!”萧琢拔出陌刀,一拽缰绳。
骏马飞驰,他与她擦肩而过。
程令仪的目光跟随着他,跟随着他那双冷静的,坚定的,无畏的眼睛。
秦律道:“郡主,末将先送你走!”
“他去做什么?!”程令仪问。
“萧家的规矩,主将断后。”秦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萧灵机跟他老子一样,不要命!”
他刚要上马带她走,却一个拽空。
八只手惊愕地看着策马扬鞭的程令仪,大吼道:“郡主!你干什么!”
“他已经中了毒,灵力用不出来,撑不了半刻!”程令仪扫了一眼老八,“今夜我们若未归,去西边山谷找我们!”
说完,她竟策马而去。
“郡主!疯了!”八只手狠狠踹开一个敌军,转身继续道,“没倒的扶着没死的,都给老子撤——”
血色在山间弥漫,程令仪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她只知道绝不能让萧琢死,要死也要等他告诉她阿姊的下落再死!
她不可能错过阿姊的消息。
她努力回忆着阿姊教她的马术,身子伏低,躲避箭矢,另外趁机露出袖中的袖箭,对准远处包围萧琢的人发射。
萧琢感觉到身后的敌军突然倒下,回头看见破阵而来的程令仪,几乎是肝胆俱裂,大吼:“你来干什么!”
她来送死么!
程令仪却拔出银针在马身上一刺,马儿受了惊,猛地冲向前方。
她却顺势滚下马来,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立刻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马儿冲乱了敌军,往北边跑去。趁着这一瞬息,程令仪手中银针刺入萧琢的一处穴位,另一只手不知撒出什么东西,敌军在一片红雾中发出哀嚎。
“跑!”程令仪拽住快因毒气撑不住的萧琢,朝着西边就是狂奔。
萧琢被她拉着,竟一时间跟着她跑进了林子。
“追!务必要杀了萧琢!”
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追兵,身前是奋不顾身的姑娘。萧琢从未经历过如此场面。
他们不停地跑着,直到身后的追兵没了声音,直到夜色笼罩整个山林。
程令仪终究是撑不住,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喘息。
萧琢扶住她,“程令仪!”
程令仪感觉喉间满是血腥味,她累到根本说不出话。
萧琢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四处查看一番,最终在一块山石后面找到了个被藤蔓遮住的洞穴,十分隐蔽。
他抱着程令仪进去了。
两人靠坐在山壁上,皆是喘着气,一言不发。
死里逃生,程令仪扭伤了脚,萧琢则身中剧毒未解,肩部还被刺了一剑。
过了许久许久,程令仪才缓过来。
她轻轻爬起来,去看靠在山壁上皱着眉闭着双目的萧琢。
他中的毒很多,加上剧烈跑动,虽有她的银针暂时封住穴脉,也是撑不住几时了。这伤口若是再发炎……
程令仪握住他的手,道:“萧灵机,萧琢!不要睡!睁眼看着我!”
萧琢费力睁开双目,听她的话,一直看着她。
只是目光有些涣散。
“我问你,你说的那个可能是我阿姊的女子,她在哪里?”程令仪掐着他的手背,迫使他清醒。
萧琢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都快被疼死了,她还掐他。
他还以为她是发了善心来救他的,原来是为了那个宫女姊姊的下落。
萧琢毫不怀疑,他现在告诉她了,她转头就走。
“闭嘴,我都要死了……”萧琢吐出一口血。
毒素开始发作了。
看着半死不活的萧琢,程令仪暗骂了一句,只能先选择替他治伤。
她用力将他往上扶了扶,随后从腰间解下布袋子,从里面摸出一个针包,展开后是一整排银针。
她抽出两根,扎在萧琢的身上,他浑身骤然紧绷,双拳攥紧。
“很疼,但忍着。毒素不排出来你会死的。”程令仪一边施针,一边紧握住他的手。
死了她就不知道阿姊的下落了。
萧琢微微喘着气,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比他所认为的要勇敢得多,也镇定得多。她有条不紊地施针,纵然面容惨白,手中动作却毫不含糊。
果然啊,哪里是什么可怜小白花。
她扭他胳膊的力道,跟萧府扯了十年面的厨子有的一拼。
萧琢咬紧牙关,却仍旧难以承受剧痛,喉中溢出几声闷哼。
“快!四处搜查,血迹在这儿就断了,他们一定就在附近!”
外面突然传来声响,程令仪呼吸微微一滞。
但紧接着,她加快了手上动作,开始为他放出毒血。
血气在两人之间弥漫,还夹杂着毒药特有的微弱的香气。
这种毒气味极淡,若不是程令仪嗅觉敏感又精通毒术,还真不能及时发现。
毒血尚未放完,山洞口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这什么地方?”
“瞧着不像是能藏人的。”
“搜一搜吧,以防万一呢。”
程令仪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紧张地盯着山洞口的藤蔓。
这个山洞口的藤蔓极其茂盛,即使翻找也未必能立刻扒开洞口。
她只能祈求上天不要把他们逼到绝境。
随着毒血被放出,萧琢的意识清醒了一些。他握紧了她的手。
不知为何,程令仪心中的恐惧少了一些。似乎只要不是她一个人,只要有人陪着她,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什么嘛,一堆杂草,浪费功夫……”
“等等!这儿有血迹!”
声音刚落,萧琢立刻起身,将她护在身后,抽出袖中匕首,紧紧盯着洞口。
一瞬间,山洞里外都沉默了。这种安静山一样压在程令仪的心头,令她难以喘息。
“出来吧,萧少将军。”洞外的人阴森森道。
萧琢回头望了一眼程令仪。很好,她没打算把他直接踹出去。
不说宫女的下落是正确的。
萧琢打定主意,安全之前一个字也不回透露给她。
程令仪微微呼吸,凑到他耳边道:“我看过南部地形图,向西南跑,应该有一条河流。”
萧琢诧异于她惊人的记忆力与方向感,微微点头。
两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程令仪将手中的空瓶子突然扔出去。山洞外的人立刻扑向那个瓶子。
而就在这一瞬间,萧琢拉着程令仪从另一侧冲出山洞。
他手中的匕首极快地割断面前两人的喉咙,杀出了包围圈。
“他们往那边去了!追!”
萧琢迅速地分析完了附近的情况,瞅准一个地方打出所剩不多的灵力。
无数碎石被灵力打得从山坡上滚落而下,拦住了追兵,为他们赢得了喘息的空档。
程令仪说的不错,这儿确实有一条不小的河流。这个季节水流湍急无比。
萧琢搂住程令仪的腰肢,带着她跳入了河中,顺流而下。
他水性极佳,带着她奋力游动,却发现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程令仪!”萧琢趁着空隙,试图唤醒她。
程令仪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