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城西的张婆婆今日并未出摊。

    闹市里,小贩眼瞧着一位俊朗的公子挨个问张婆婆家住何处,纷纷好奇,他是为了谁人来买这一口糖糕。

    “应该顺着这条巷子走,第八户小门就是了。”总算有人给他指出了路。

    那公子连声道谢,踩着融化的雪水和水下的污泥进了逼仄的巷子。

    第八户。

    萧琢数着门,轻轻敲响柴扉。

    年迈的白发老妪开了门,问道:“公子寻谁?”

    萧琢说明了来意,张婆婆惋惜笑道:“老婆子手伤着咯,近些日子都不做糖糕了。”

    萧琢微微蹙眉,随后温声询问:“不知婆婆可否容晚辈一件事?晚辈必有重金酬谢。”

    ……

    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萧琢才匆匆回来。

    刚好太后派了嬷嬷来给令仪送些吃食,她唤了一声正在瞌睡的程令仪,指了指窗外。

    “郡主,微臣将糖糕带回来了,请郡主用一些,保重身体。”萧琢道。

    “有劳啦。”程令仪揉揉眼睛,微微点头,宫女将糖糕从外面带了进来。

    软糯香甜,还带着热气,他倒是费心了。

    嬷嬷出去见萧琢,道:“多谢少将军,郡主有了胃口,能吃东西了。”

    她注意到萧琢衣上沾染的米粉,不由得提醒他整理仪容。

    萧琢道:“失礼。”

    “少将军这是怎么弄的?”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资历够问这一句。

    “张婆婆近日手不便,我替她打了些下手。”萧琢顿了顿,放低了声音,“就不必同郡主说了。军中还有事情,嬷嬷,我就先走了。”

    嬷嬷将他送到了宫门口,道:“少将军,小郡主近日心情不大好,见了谁都不愉悦。今日见了少将军,倒是精神了片刻,才让少将军跑一趟,并非是刁难少将军。少将军见谅……”

    “我明白。”萧琢道,“若能做些什么,使郡主早日病愈,定当不辞辛劳。”

    话毕,两人分别,嬷嬷回到了程令仪身边。

    嬷嬷坐在她身侧,笑眯眯道:“郡主啊,这糖糕可好吃?这可是少将军亲手帮着张婆婆做给郡主的,这才回来迟了。”

    程令仪心中讶然。

    亲手?

    她一个不察,竟噎住了,灌了好大一口水才咽下去,咳了起来。

    程令仪知道萧琢会做饭,三年前在裴国的时候,她也吃过他做的米糕,但那个时候,他可不是专门做给她吃的。

    如今,他萧灵机不仅愿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给她寻糖糕,还愿意亲手给她做?

    因为前几天刚跟他打过一架,身为“凌阙”的心虚让她有点紧张。

    别是想毒死我吧?程令仪心中惊疑。

    ·

    元月十五,上元良夜。

    火树银花,人群摩肩接踵。

    泽英郡主因病居于屋内,沈琅镜身为国师,要亲自去守着今夜武阴城内的平安,为百姓祈福,没有空闲看着她。

    令仪摇身一变,一身利落白衣,戴了一张精美的面具,便成了鸿水门门主凌阙,逍遥自在地去逛街了。

    周廷训从随春意口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魂都要吓没了。他道:“门主还生着病!”

    随春意摊摊手,道:“早知道不告诉你了,主子说的真对,你就喜欢大惊小怪。”

    这厢,令仪叼着个糖葫芦,走着逛着。

    纵然如今她成了“大魔头”凌阙,却仍旧喜欢逛街,喜欢热闹。这兴许是儿时太过孤寂所致,令仪喜欢将自己藏进众生中。

    只是觉得,一个人逛街未免有些无趣,身边缺个人戏弄一番。早知道不把随春意打发走了,令仪想着。

    忽的,她瞥见前面一道人影——青年一身赤色,背对着她,正喂着街边几只脏兮兮的小狗。

    令仪脚步一顿,隔着熙攘的人群,静静看着那人。

    今夜还下了雪,落在武阴城上空,在花灯之下好似琼玉碎落。

    突然,她笑道:“乐子不就来了?”

    ·

    萧琢本该与家人一起看灯,但今夜街上人群过多,凤凰司人手紧缺,元玉狩便将他调来一起办事。

    他忙了许久,才歇了下来。

    当此时,萧府的马车到了。

    “少将军,外面冷,将军与夫人命属下接您回去。”赤尔道。

    萧琢道:“赤尔,你先回吧,我有些事情要做……告诉阿爹阿娘,不必等我用晚膳了,早些歇息就好。”

    “是。”赤尔见他直接冒雪出了门,忙喊道,“少将军,伞!”

    萧琢并未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他曾在边关风雪中厮杀作战,保家卫国,这点风雪又能将她如何呢?

    上元良夜,风雪竟大了一些。

    车铃阵阵,马车缓缓驶离此地,留下两道车辙与两行马蹄印。

    萧琢一边在熙攘的人群中走着,一边想着如何找机会进宫见程令仪。

    他从元玉狩那儿听闻,程令仪今夜因病留在宫中。那小郡主喜欢热闹,定然会不高兴。

    他若是能买些好吃的好玩的送给她,兴许能让她高兴点。

    想着想着,萧琢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他这才想起来他午膳晚膳皆未用。

    恰巧路边包子摊刚出炉了包子,热腾腾的。他便走上前去道:“老板,五个包子,要肉的。”

    “好嘞,公子拿好!”

    萧琢掰开白白的面儿,肉香四溢开来,热气腾升。他咬一口,面团儿厚实,肉馅儿咸香,口齿之间,暖和了许多。

    人活一世,果腹乃大事一件。他心想。他戍边平叛,为的也是这世人能安心吃饱饭。

    虽然道阻且长。

    “嘤嘤。”微弱的声音传来。

    萧琢一低头,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只杂毛狗,蜷缩在房檐下,怀中是几只幼犬。

    几只犬看着他的包子,细弱的声音似乎藏着饥饿。

    这兴许是刚刚产子的野犬,天寒地冻,也是为难它了。萧少将军缓步走过去,将包子掰碎,放在它们面前。

    杂毛狗轻轻舔了几口,随后快速吃了起来。

    萧琢见风雪甚大,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折叠几下,盖在了它们身上。

    他蹲下身来,隔着柔软的衣服,轻轻摸了摸它们。

    他心道,你们也好好活着吧。

    雪落入他的衣襟中,会有凉意,过了片刻却似乎突然消失了。

    萧琢察觉不对,微微转头,他抬头看去——女子身着白衣,精美的面具遮住了容颜,只露出一双漂亮又满含戏谑的眼睛。

    她撑着一柄三十二骨油纸伞,手提一盏明灯,垂眸看着萧琢。

    “巧啊,又见了。”她伸出手,眼中满是笑意。

    天地之间,飞雪依旧。

    是凌阙。

    ·

    令仪看着眼前这人一改方才喂狗的温柔样子,凶神恶煞地猛地站起来,眉心一跳。

    “你还敢出现!”萧琢当即箍住她的手腕,几步逼着她后退到墙边。

    他将她的手扣到冰冷的墙壁上,目光冷厉。

    令仪乖乖地任由他将自己禁锢,漫不经心道:“上元良夜,凌某逛个街而已,少将军这么恼怒做什么?是担心……”

    她的手指尖冒出一丝丝秽气,“担心我捣乱?”

    萧琢直接把她的手指握住,把那秽气硬生生摁回去了。

    “凌阙,如今这四周有众多凤凰司与三督阁中人,你以为你还跑得掉?”萧琢冷笑。

    令仪懒散地靠在墙壁上,道:“行啊,你喊一嗓子,把他们都喊来。只是我本来只想逛个街,你们若要动手,我被逼得毁了这条街,杀了所有人给我陪葬,可就怪不得我了。”

    “卑鄙小人。”萧琢听懂她的威胁了。

    如今这街上人群众多,她是个无情的魔头,必然不会顾及百姓的性命。

    令仪点点头:“准确的评价。”

    突然间,后面的人群一挤,萧琢整个人撞了上来。

    他及时伸手,撑住了墙壁,刚好将令仪圈在了两只手臂之间。

    令仪抬头,声音低了些许,带着戏谑之意,“少将军这是行的什么大礼?”

    萧琢巴不得离这妖女远一点,却无可奈何,被后面的人挤得动不了,只能维持这个姿势,满目怨恨道:“凌阙,你死定了。”

    “如此良辰,提什么死不死的?少将军,你一个人逛啊?”令仪原本靠在墙上,现在微微直起身子,两人瞬间离得极近。

    她往他身后看了看,确定他没带别人出来。

    “没个人陪着?”她收回目光,仰头看他。

    萧琢呼吸似乎都克制住了一些,道:“不关你事。”

    令仪察觉到了他浑身的抗拒,不忍逗他,重新将脊背靠在了墙上,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让他能放心呼吸。

    人群不知道因为什么,一直在拥挤走动,往一个方向去。

    两人就这样被困在那一狭窄角落里,动弹不得。

    “总这么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顺着人群一起出去。”程令仪说,“我猜他们是要去看大舫。今日上元,倚香楼的花魁会在大舫上献舞。少将军有兴趣么?”

    “没兴趣。”萧琢毫不客气回答。

    “怎么能没兴趣?去嘛,多热闹啊,我一个人你也一个人,既然怕我捣乱,不如跟着我,看着我。”程令仪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起加入了涌动的人潮。

    人群相挤,身子上热出了汗,可头上又一阵阵冷风,吹得人头冷。

    令仪紧紧抓着萧琢的手,和他贴在一起。她高声道:“走得稳当些啊少将军。若是跌倒了,就容易发生踩踏,那事儿就大了。”

    萧琢借着灯色,看到了她笑意盈盈的眼睛。

    很熟悉的眼睛。

    一瞬间,他一个失神,竟真的被她裹挟进了人群里。无可奈何,萧琢只能跟着她,不能放她跑了惹是生非。

    人群缓慢移动,突然,前面传来声声喊叫。

    “原地不动!所有人原地不动——”

    人群停住了脚步,议论纷纷,伸着脑袋往前面看去。

    突然,两旁的屋顶上走过一列人,往后面去了。

    那是凤凰卫在维持秩序。

    整个宣凤大街就像满满当当的锅,人群焦躁着挨个往前走。

    令仪道:“少将军,要不我们换个地儿?”

    萧琢嘲讽:“你不是喜欢热闹么?”

    令仪道:“这也太热闹了。人一多,我就想清理清理。”

    怎么清理?她这话又是用杀人做威胁!

    萧琢眉心一跳,“你敢!”

    令仪轻笑一声,扣紧了他的手腕,猛地拽着他飞身上了屋顶。刚爬上屋顶的一瞬,萧琢立马甩开了她的手。

    令仪也不管他,身形矫捷地运着轻功而去。萧琢目光一凛,飞身跟上。

    在热闹的上元良夜,旁人欢声笑语,他们生死追逐。

    两人你追我赶了一刻钟,令仪终于停步了。

    这儿已经到了武阴城偏僻处,正是望孤台附近,人很少。

    令仪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拂了拂衣上落雪,看见萧琢拔出了弯刀,不免摇头道:“你就这么想杀我?”

    “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萧琢刀刃锋利,目光冰冷。

    “那少将军倒是说说,我祸乱了哪个天下?”令仪不紧不慢问道,反而朝他走了几步。

    “屠戮世家,挖人灵核修炼邪术,对抗朝廷,杀数万将士,挑起战火,如何无辜?”萧琢道。

    “若这样算,少将军岂不是罪行累累,胜过我万千?”凌阙扫了一眼他的刀锋,讥嘲道,“你的刀锋下,多得是无辜性命。”

    “本将戍边守国,刀锋只向外寇内贼,从未沾过无辜性命。”萧琢目光毫无动摇。

    “但你的刀锋襄助了旁人去屠戮无辜百姓。”令仪淡声道,“少将军,你可曾见过饿死街头的孩子,见过这繁华武阴城外,吃不饱穿不暖,却要终日劳作的人?你又可曾垂怜过那些举全家之力读书,却因为没有灵体或没有钱财就只能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有才者?”

    她又近前一步,声音更加清晰了。

    “还有如同镇国公府小姐那样,一辈子被困在后院,只能做父亲赠与夫君的物品的女子?”

    他当然见过。

    见过饿死街头的孩子,见过佝偻身躯草芥一般的百姓,也见过失意的学子,见过……被刑狱折磨、被剥夺神骨封闭神思的程令仪。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努力维持这天下安定,让兵戈不起,让百姓不必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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