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

    她确实让他有很强的熟悉感,有时候,他总会在她身上看到十六岁的程令仪的影子,狡猾、狠心、果决,但又带着些许难以掩藏的少女鬼机灵与良善正直——在缘水镇的时候,萧琢在王员外府问过一个名唤“小莲”的姑娘。

    那位小莲姑娘说,凌阙给她了一包银子,让她赶紧逃离王员外家。

    那时,他就有些意外了,隐约觉得凌阙并未恶人,甚至有些善心。

    在他心里,如果令仪不曾失去神骨,不曾被封闭神思,最后变成的样子,就是凌阙这样,只是应该比凌阙更快乐更善良一些。

    不过,凌阙与令仪绝不可能有关系的。因为真正的令仪如今就躺在楼上的房内休息。

    “看来,招安之事门主是不愿好好谈了。”元玉狩道,“那我们且先来谈另一件事。想必门主也听说了。”

    “不过就是救个小傻子,倒是小事一桩。”令仪道,“只要你们替我办一件事,我便救她。”

    元玉狩问:“何事?”

    令仪抬起手腕,道:“让萧琢解了这破线。”

    “不可能。”萧琢当即拒绝,“你先救她,我再替你解开。”

    令仪道:“我替她医治,好歹要七日,这七日内,我上茅房你也跟着?”

    萧琢脸不红心不跳回道:“十丈远,足够了。”

    令仪本就也没打算他答应,转口道:“那行,那就办另一件事。我要一颗灵核,你们中随便一人的给我即可。”

    此话一落,大堂内寂静无声。

    令仪笑了一声,道:“怎么,诸位不是一向觉得我鸿水门弟子身为普通人就该安分守己,没有灵体也很有‘自尊’么?那也就是说,有没有灵核都无所谓咯。”

    “那既然要救人,舍弃一颗灵核又怎么样呢?没了灵核,诸位仍旧有机会’大、有、作、为’呀。”

    她的目光万分嘲讽。

    天生就有灵体的人高高在上,去讥笑苦苦求生的普通人为了力量折腰,觉得他们就该安于天生定好的身份地位,不要求的太多。

    哪怕他们奋力向上,却因为种种不公被无情甩开,这些人也只会说一句:“那是因为你们做的还不够多。”

    那要做到多少,才能获得应有的东西?

    散尽家财够不够,酷暑耕种够不够,寒窗苦读数十载够不够,拼命厮杀戍边守国够不够?

    既然他们享受着灵体带来的尊贵,却又假惺惺地说自己不是靠灵体,说凡人受的苦楚皆是他们自作自受,而不是因为没有灵体。

    那么,令仪干脆毁了所有人的灵体。

    大家一起掉在泥里,看谁能爬的起来。

    沉默之间,萧琢道:“我的给你。”

    令仪道:“我嫌弃。”

    萧琢:“……”

    他都做好牺牲的准备了,被她三个字堵回来了。

    “你嫌弃什么?”

    凌阙是知道他灵体为麒麟的,她在那个异空间里明确提过“收收你的麒麟纯气”。

    麒麟灵体,虽然是第一次出现在世间,但也不比元玉狩的凤凰灵体差!

    令仪道:“你脑子不好,我怕吃了你的灵核变蠢。”

    “那就用我的吧。”一道声音响起。

    众人微微一怔,看向那道稚嫩但坚定的声音的主人。

    程杪春。

    奶团子长大了好多,但脸颊仍旧带着些许婴儿肥。她竟然说,要把自己的灵体拿出来。

    “杪春!”程蕤宾当即喝止。

    程杪春却第一次主动撇开哥哥的手,走到令仪面前,目光勇敢无畏,“你用我的灵核吧!只要你能把我阿姊救好!”

    令仪望着面前的小丫头,一时沉默。

    她不曾想过,除了萧琢,第一个出声的会是这个小孩子。

    “你知道挖出灵核是什么意思么?”令仪缓声问。

    杪春道:“我知道!虽然,虽然会很疼,但是只要能救我阿姊,我可以的!”

    令仪轻笑一声,道:“可不止是疼的事情。没有灵核,你就失去了灵体,以后无法修炼。你是程家的女儿,还会遭人耻笑。说不定,就被随便嫁给什么人联姻了,一辈子困在后院里,再没有出头之日……”

    “胡说八道!”程蕤宾怒道,“程家的女儿,不管有没有灵体,我们程家都不会如此待她!”

    他说着上前将妹妹护在身后,道:“什么事都有哥哥,还轮不到你来牺牲!”

    “是么?”令仪笑出了声,那声音竟然有些悲哀。

    她似乎觉得这种说法极其可笑。萧琢被她那目光刺痛。

    凌阙那种绝望而平静的嘲讽目光,与当年在裴宫大狱里,程令仪亲手杀死裴王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

    “若真是这样,”她笑问,“程令仪会变成这副模样?”

    程蕤宾浑身一僵,想要反驳什么,却一句话说不出。

    “漂亮话谁都会说,美梦谁都会做。可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道。

    她起身,理了理衣衫,道:“一个小孩子的灵核于我无用,既然诸位都不愿意答应这个条件,那恕我先不奉陪了。等诸位考虑清楚了,再来与我说。”

    瞬时,屋内的凤凰司侍卫齐齐将她围住。

    “你去何处?”萧琢问。

    程令仪道:“逛街。默州春光正好,过些日子我还要参加弥花宴,总要采买些衣服。怎么,不行?”

    她指尖微微溢出秽气。

    元玉狩微微抬手,示意凤凰司退下,道:“门主自便,今晚还请回来休息。”

    程令仪抬起手腕,道:“我有选择么?”

    萧琢的本命丝线捆着她,她又杀不了他,凤凰司的人也会在暗处盯着她,她想跑也跑不掉。

    ·

    默州水泽居多,白墙绿瓦,小桥座座,烟雨之中,柳条已经抽了些许嫩芽。

    程令仪真的认真挑选着衣裳与首饰,拿了东西就走,萧琢跟在她后面付钱。

    “凌阙,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救令仪。”萧琢问。

    “你觉得我是大善人,喜欢积德?”程令仪又拿了一根钗子,塞进萧琢抱着的一堆东西里面,“你们禁锢着我,逼我臣服,我还要分文不取替你们治病救人?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走了片刻,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萧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个糖画摊子。

    令仪轻步走到糖画摊子边,扯下萧琢的荷包,毫不客气地摸出银子,搁在摊主的身边。

    摊主一看来了个大客人,忙问:“姑娘要画什么,画几个?”

    令仪道:“画小狗,各种各样的小狗,只要您见过的,都可以画,随便十个八个的。”

    “你要这么多糖画做什么?”萧琢蹙眉。

    令仪道:“千金难买我乐意,少将军舍不得银子?”

    画糖画能花费几个银子?

    只是她此举,不免让萧琢想起一些过往。

    他看着令仪,心里的熟悉与怀疑更加强烈。只是,怎么可能呢?

    突然,令仪转头看向他,笑道:“你这是何眼神?”

    萧琢眸色微微沉下,淡声回答:“令仪神思未被封闭之前,脾性与你有些相像,也喜爱糖画。”

    令仪唇角一弯,道:“原来是在想她?我听闻你与她本有婚约,如今见你为她如此拼命,莫非还真对她有意?”

    “是我欠她。”萧琢道。

    令仪眸光微动,随意问道:“只是亏欠?”

    萧琢道:“三年前她才十六岁,而后她被封闭神思,心性也如同孩童。”

    纵有些许喜爱,但止于少年青涩的喜爱,他并无龌龊心思。

    “那我若是将她治好了,她的神思重启,你不怕她也同我一样怨恨元氏,与你为敌?”令仪问,“届时,你也要像杀了我一样杀了她?”

    萧琢淡声道:“与你无关。”

    令仪摇摇头,道:“萧灵机,你有些病。”

    萧琢看向糖画,不经意地转移了一下话题:“我也要吃糖画。”

    “你不是八岁就不吃了么?”令仪下意识接了一句。

    萧琢心口猛地一跳,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灼热。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令仪方才被他那一番话扰了心神,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把只有程令仪才知道、凌阙不该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面不改色,从容回答道:“少将军可是鸿水门第一劲敌,我自然要派人将你从小到大的事□□无巨细地查清楚。你儿时吃糖吃坏牙齿嚎了三天,满武阴都知道,我想不记得都难。”

    她的表现太过镇定。

    但越平静越不对劲。萧琢直觉她不对劲。

    按照凌阙的行事风格,说起这件事应当是好好嘲笑他一番,绝对不该是如今这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好似故作从容。

    糖画画好了,令仪却只拿了一个,而将剩下的全分给了小孩子。

    她握着糖画往前走,萧琢紧跟而上。

    走了几步后,令仪突然听见萧琢在身后唤道:“令仪。”

    她脚步一顿,咬着糖画转头看他:“她又怎么了?你还有什么话能一次说完么?”

    萧琢却微微一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令仪喜欢糖糕,我要带一些回去。”

    令仪道:“你的银子,你随意。”

    说完,她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萧琢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无数情绪翻腾。

    凌阙,令仪,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可是他就是怀疑了。

    他想起曾经与赤尔他们判断过,凌阙应该常住武阴且脱不了身,也想起了在异空间面对巨鱼时,突然出现来救他们的凌阙。

    还有她方才与元玉狩谈判时的目光。

    凌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每一个细微的小习惯,都似乎在萧琢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慢慢的,与三年前那个浑身带刺的黑心莲小郡主重合。

    最后,两个不同却又相似的声音在他耳边同时唤了一声:“萧琢。”

    萧琢,那样散漫又随意,尾音微微上扬的轻快唤声,是那个小郡主才会有的语气。

    ·

    自程令仪提出那个条件后,无人愿意剖出自己的灵核。没人打扰她,她自然乐得清闲,每日除了拉着萧琢逛街,便是吃喝玩乐,没有半点俘虏的自觉。

    萧琢屡屡试探,并未发现半点异样。

    时日翻过,便到了默州学府弥花宴。

    默州学府是闻名天下的学府,“弥花宴”设于春三月,连摆十日。

    学府广邀天下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世家名门相聚,赏花品茗、吟诗作对、切磋武艺。

    在此宴上,默州学府学子有机会结识权贵,飞黄腾达,求学者通过弥花宴大试,即有机会入学。

    此宴不仅是默州的盛事,更是天下的盛宴。

    虽然默州学府已经收归朝廷,但是因其创办者周家根基深厚,传统又是自由迎客,不拘哪国哪派,故而弥花宴上,非正道人世、江湖各色人群只要交够钱,都能获得请帖。

    就连凌阙这种朝廷眼中的毒瘤,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当然,安全自负。

    弥花宴第一日,默州学府内来自天下各地的人便见证了这位有赫赫威名的凌门主的奇妙出场。

    她一身白色衣裳,戴着精美面具,步伐倒是轻快,只是她的身后跟着的竟然是凤凰司凤凰卫。

    与她共同出现的,还有大熙公主元玉狩,少将军萧琢,国师沈琅镜,程家的两位公子和两位姑娘。

    “这是已经抓着了?”有人窃窃私语。

    “抓着了怎么不带回武阴城?还放任她来参加弥花宴?”有人好奇。

    令仪压根就不想隐瞒自己要出现在弥花宴上的事情,大熙朝廷也丝毫不客气地宣告要抓捕此贼。

    今年的弥花宴,不少人都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来的,就想看看那位传说中的鸿水门门主与大熙皇朝的棋局,究竟谁胜谁负。

    可是如今这场面着实令人费解。

    他们这样子,瞧着不像是剑拔弩张,倒还蛮彬彬有礼。莫非,凌阙已经投降了?

    众人好奇之际,程令仪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默州学府学监周廷训面前,他的身后还坐着周家的几位长辈。

    一一见礼后,周廷训的目光停留在凌阙身上。

    门主做事还真是尽出诡招。

    她被萧琢困在身边后,不跑也不闹,不让人救她,但也不答应接受招安,就这样跟元玉狩耗着,每天逛街吃饭睡觉,活得好不自在。

    她就是料定了元玉狩不敢轻易跟她动手。

    竟还真被她耗到了弥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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