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泪之野，白泽神殿外。
程令仪微微仰头，看向这高耸入云的神殿，殿顶的一颗明珠光芒万丈，使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追击元玉狩至此，却被这神殿挡住了去路。
元玉狩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倒在神殿门前，程令仪却不能再上前一步——这座神殿在庇护元玉狩。
“白泽，这是你的神殿，它为何会拦着我？”程令仪在心中问。
血湖中传来白泽的声音：“确实是我的神殿，但非我所筑。”
“何意？”
“这是凤凰亲手以梧桐木建造的，是她赠予我的礼物。殿顶那颗明珠，是凤凰的第一滴眼泪所化，有福泽众生的力量。”白泽回道，“元玉狩有凤凰灵体，又是凡人，当然会被这座神殿庇护。”
白泽道：“吾被困血湖，帮不了你。只能为你指一条路——用魔气毁掉凤凰泪。”
程令仪微微一笑，拉开魔弓，箭气蓄满，瞄准殿顶那颗明珠。
第一支箭飞出，猛地撞上那颗明珠，神气与魔气相撞，迸发出强烈的光芒，闪耀天地。
紧接着，程令仪射出了第二支箭，这一次，凤凰泪的力量明显被削弱了，光芒暗了许多。
第三支箭，程令仪手指一松，弓弦一震，箭矢朝着那凤凰泪飞去。
然而，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在凤凰泪前，那支箭好似触碰到了什么强大的力量，停在半空中颤动了两下，随后化为烟尘消散。
银白长发飘散，冰花从他脚下生出，那双冰蓝色瞳眸静静望着令仪。
是沈琅镜——或者说，冬神玄冥。
从三年前他给她春神令开始，令仪就知道此人绝非凡人。而后相处中，令仪从白泽处打听到春神的挚友中，有一位冬神玄冥。
此人生于凛冬，父母早亡，大饥之年饿昏于荒野，而后因为貌美异常，被人牙子卖予富贵王族为禁脔。
是句芒半路遇见救了他，与他相依长大。
后来，人族造神，句芒与玄冥因为天赋异禀、能力过人，而被选中，一位为春神，一位掌凛冬。
如今一看，沈琅镜果然就是那位春神的挚友，凛冬之神，玄冥。
所以，令仪的猜测是真的——沈琅镜接近她，救她、照顾她，一切都是因为，令仪与春神有着某种联系。
他想通过她来找到句芒。
令仪仰头看着那神光熠熠的沈琅镜，轻笑道：“师父，你也要拦我？”
沈琅镜负手而立，道：“你与血湖，或是与白泽有何关系、想在人间做什么，吾都不会刻意搅扰。但命轮，你碰不得。”
令仪问：“为何？”
沈琅镜道：“那是春神句芒为人族所造。”
令仪哂笑，“所以呢？我不能摧毁它的原因，是句芒，还是人族？”
她手执弓箭，拉弦欲发，箭矢直接瞄准沈琅镜的眉心。
“让开。”
沈琅镜冰冷的瞳孔中闪过细碎的流光，那是催动神力的先兆。
魔气与神力在空中相撞，抵抗着彼此，使风呜咽，叫草低伏。
杀气腾腾的寂静中，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先动手。
“程令仪！”
一道急促的身影闪现在两人中间，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萧琢有些狼狈，鬓发乱了，脸颊上有几道血痕。“那么快就出来了？”程令仪有些意外，“还以为那个大魔物能多困住你一会儿。”
萧琢微微喘着气，目光湿润：“你太小看我了。”
程令仪将弓箭瞄准萧琢的眉心：“就这么想寻死么？”
萧琢反而往前走一步，轻笑道：“又想穿心一箭么？可是灵泉救我的，不也是你么？”
他步步紧逼，目光紧缩：“无情无义的凌门主，你不如告诉我，为何杀我又救我？”
“你……”程令仪指尖霎时溢出魔气，利箭蓄势待发。
她的牙关咬紧，心中涌出些许被人看破的耻辱与对自己的怨恨。
他说对了，她舍不得杀他。
她从烂泥里爬出来，昭明狱上刑受辱，望孤台七日绝境，春神骨剥离之痛……
十数年苦楚，三年忍辱，她的路途已经明确，挡在她前面的人，只能成为她刀下亡魂。
不管是“家人”，还是曾经最依恋的阿姊。她的刀锋，绝不会后退半寸。她以为自己再无所畏惧，可萧琢是控制之外的。
程令仪……舍不得杀他。
哪怕装得再怎么冷漠狠心，她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两方僵持片刻，程令仪陡然调转方向，一箭射向沈琅镜。
冬神正在观望二人情感纠葛，忽然被射一箭，防不胜防，险些踉跄着从空中跌落。
沈琅镜稳住清冷端庄的身形，蹙眉道：“欺师灭祖。”
程令仪灿然一笑：“师父不知道我还弑父杀君么？”
她手中腾生起强悍魔气，脚下陡然出现一个旋转的阵法。
沈琅镜目光一凛，立刻喝道：“公主躲开！”
魔气炸开，元玉狩应声而避，却因为身受重伤而行动迟缓，还是被那气息纠缠住。
程令仪根本没有指望将元玉狩从结界里带出来。
她要做的，是用传送阵，将自己直接送到结界里。
反正都是献祭，在结界外还是在结界里，都一样。
她的身影快如鬼魅，阴森的目光冷冷盯着元玉狩的脖颈，宛如即将亮出獠牙咬断咽喉的野兽。
在沈琅镜和萧琢抓住元玉狩的前一刻，程令仪成功扼住了她的咽喉。
“程令仪！”
“别过来。”程令仪冷声道，“除非你们想和她一起死在这儿。”
沈琅镜微微抬手，示意萧琢止步，不要再刺激她。
元玉狩感到一阵窒息，程令仪的气息如秋夜冷露，带着暗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公主。”程令仪细声细气，目光里带着几分病态的可怜，“我追随你的脚步，真的很累。不要再躲我。”
她的神态，和十六岁在裴宫呼唤“阿姐”时一样。
程令仪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元玉狩的眉心，凤凰灵体灼热的灵息溢出一丝，灼烧着她的指尖。但她好似毫无感觉，只是轻声说：“死之前，你可还有话对我说？”
元玉狩静静看着她，喉中溢出只言片语。
“当年，我应该……”
程令仪听不清，于是微微俯首，凑过去听。
“我应该杀了你。”长公主的声音沉静如水，寒冷刺骨。
下一刻，程令仪听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那种刺痛从心口传来，蔓延到四肢百骸，彻骨的寒意使她如坠冰窖。
程令仪喉间腥甜，呕出一大口鲜血，指尖一松，元玉狩趁机挣脱束缚，沈琅镜当即将她护在身后。
程令仪踉跄了半步，才缓缓低头，看着刺穿她心口的利刃。
薄如蝉翼，色如火焰。
这是元玉狩的凤翎刀。
不愧是长公主，在程令仪设局布阵时，她也在暗处埋下了凤翎刀。
“公主！少将军！”
正当此时，程霜序等人赶到了，立刻围在沈琅镜和元玉狩身边。几名灵师抽出刀刃，警惕看着程令仪。
凤翎刀带着凤凰的火焰，不断灼烧着程令仪的四肢百骸，她捂着心口，忍住了剧痛，看着元玉狩，轻轻一笑：“是我低估你了。”
元玉狩冷声道：“你中了我的凤翎刀，身体里已经种下凤凰火种。若执意不降，只会焚尽五脏六腑而死。”
程令仪却莞尔一笑，抬手将心口的凤翎刀拔出，剧痛使她浑身痉挛，她的神情却满是鄙夷。
“死？”她将凤翎刀捏碎，“凭这东西？”
“妖女！你莫要再抵抗，速速投降，将我等送出此地！”一名灵师喝道。
程令仪看向他们，沉声问：“我的九目牢在何处？”
她明明派九目牢将这些碍事的人带去空间门口了，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姊……你是说那个护送我们去空间门口的魔物么？”程蕤宾上前一步，“果然是你派来的，我就知道，你并不是坏人！
“什么不是坏人？程三公子，你没看见她方才要杀了长公主么！”有人道，“那个魔物说要带我们去空间门，你就信了？说不定是要把我们都带去杀了！若非它被更大的魔物吞了，兴许我们现在都死了！”
吞了？
“它被什么吞了？”程令仪看向程蕤宾。
“它……”
“跟这妖女说这么多干什么？趁她重伤，我们把她杀了，替天行道！”
几名灵师不想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杀了鸿水门门主凌阕可是大功一件，还能在长公主面前博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出去了就能当大官！
程令仪手中魔气化出利剑。
然而，还没等她出手，身后之人抽刀挡在她身前。
麒麟纯气蔓延开来，使对面的灵师步步后退。
“萧琢！”
“少将军？”
众人或是愤怒或是惊愕，齐齐看向萧琢。
程令仪冷笑一声：“你在我身后站了这么久不言语，我还以为你要偷袭。”
萧琢瞥了她一眼，忍着愠怒：“到这时候了，就不能说两句好话？”
程令仪闭口不言了。她实在疼的厉害，五脏六腑烧起来一样，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萧琢！你竟然要护着这妖女？她刚刚可是要杀了长公主和你的！”
“少将军，你难道要背叛大熙么！”
面对众人谴责，萧琢面不改色，只冷声道：“她有无罪行，是否要受罚，也该由朝廷审判。尔等何来资格取她性命？”
“她意欲谋害长公主和我等，证据确凿！”
“如此魔女，恶行累累，就算带回朝廷也是死路一条！”
“少将军，难道是想拖延时间趁机救她？”
“早就听闻萧琢四年前强闯皇宫就是为了救她，难道今日也要与天下为敌，护着这妖女么！”
“天下？”元玉狩突然出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代替天下人说这句话？”
说话的人一惊。
谁也没料到，长公主元玉狩竟然也会反对他们。
元玉狩道：“缉拿鸿水门门主凌阕，是朝廷之命。在陛下见到她之前，没有人有资格杀她。”
程蕤宾上前一步，道：“公主，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地。”
程霜序道：“正是，此地布满魔气，不宜久留。”
萧琢转头看着程令仪：“事到如今，先出去再说。”
程令仪微微呼气：“好，你过来，我告诉你打开空间门的方法……”
萧琢靠近她，俯身听她说话。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
“萧琢小心！”
然而程令仪的动作太快，又或者说是萧琢的防备心太弱。
“别动。”程令仪将匕首抵在萧琢的喉间，森冷的声音传遍每个人的耳朵，“都退后。”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手持刀刃，紧紧盯着他们。
萧琢气得青筋直跳，咬牙切齿：“程令仪，你这个混账。”
程令仪轻笑一声：“灵机，你太心慈手软。我是不是屡次提醒过你，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善良。”
她将匕首收紧，“我是真的可能杀了你。”
“令仪，你究竟要做什么！”程霜序问。
程令仪轻轻跺脚，一个传送阵法盘旋在两人脚下。
“元玉狩，今日是我技不如人，输你一局。但想捉我，下辈子吧。”她莞尔一笑。
“她要逃！”
下一刻，红光大盛，程令仪和萧琢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众人慌乱，“公主，如今怎么办？程令仪跑了，我们怎么出去？”
元玉狩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沈琅镜。
“国师可有方法？”
虽然元玉狩不知道沈琅镜的真实身份，但看他如今的模样，应该是非凡之人。
沈琅镜道：“有。请诸位随我来。”
他是冬神，主要目的就是阻止程令仪献祭元玉狩打开命轮，以及保护好这些人。
如今程令仪身受重伤逃跑，他正好送这些人离开牧泪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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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中，魔蛛匍匐在地。
忽然，轰隆一声，有两具血肉之躯砸进了魔蛛堆里。
魔蛛瞬时如沸腾的水，扑向那两人。
然而下一刻，它们没有尝到新鲜的美味，反而被一股极为强悍的魔气横扫。
程令仪以刀撑地，单膝跪着，五脏六腑被凤凰火烧得支离破碎。
她猛地呕出一口血，里面竟然掺杂着肉块。
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凌乱发丝遮掩的双目阴森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