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随春意,出来。”

    血湖泛起涟漪,随春意早就憋得发闷,之前被牧泪之野里青龙神君和白泽神君的力量压制着出不来,如今好不容易能出来了,他猛地呼吸令魔愉悦的魔气。

    他蹲在程令仪旁边,笑嘻嘻问:“主人,要我做什么?”

    程令仪抬起头,目光落在不远处萧琢的身上。他四周围绕着不少魔蛛,正在血战。

    “我要这些魔蛛的魔核。”她说。

    随春意问:“要多少?”

    “全部。”

    “属下,得令!”话音一落,魔物少年飞身而出,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

    他的身躯逐渐变形,最终化为一个可以吞噬万物的黑洞。

    无数魔蛛被强大的力量吸入进黑洞,挤压后的血滴落成雨,落在程令仪的身上,又悄然消失。

    萧琢静静凝望着血雨中半跪在地的少女,心中腾升起的竟然不是想象中的陌生,而是熟悉。

    是的,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明白程令仪是什么样的人。

    三年前在裴王宫的那场大雨里,她满身是血倒在他面前,求一条生路。

    她不是被岁月温养的人,而是千刀万剐削成的骨剑。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可怜她而靠近她。

    是她所独有的锐利、危险,致命地吸引着他。

    随春意吞噬了这一片土壤上所有魔蛛,吃了个饱,然后将魔核都凝聚成一颗魔珠,递给程令仪。

    程令仪捏着那红色的珠子,打量片刻,吞入腹中。

    凶悍的魔力瞬时在她身躯里炸开,冲击着她的经脉,竟然生生压制了凤凰火种。

    身体像是被撕碎的纸张,程令仪面色苍白,双目泛出死亡的灰色,细眉如柳叶,血染朱唇,叫人看着有种诡异的美艳。

    白泽出声道:“你是个疯子。”

    白泽知道她疯,但不知道她疯到如此地步——死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生不如死。

    而程令仪,居然为了压制元玉狩的凤凰火种,强行吸收庞大的魔气。她将魔气融入每一条经脉,从此,她活的每一刻,身躯里的魔气都在和凤凰火抗争。

    也就是说,她每一刻都会承受撕裂身体般的痛苦,生不如死。

    程令仪轻笑一声,因为痛苦,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有几分颤抖:“疯魔疯魔,我若不疯,如何敢与魔物为伍?”

    她抬手,随春意回到了她的眉心,进入血湖休息。

    程令仪撑着刀站起身,歪着脑袋看向萧琢,声音嘶哑:“你还留在此地做什么?要杀我?”

    萧琢缓步走到她面前,道:“我若想杀你,方才他们围攻你时,就不会救你。”

    程令仪笑了:“那是为什么,难不成舍不得我?”

    萧琢道:“我带你回家。”

    “我回程府就是自投罗网。”

    “不是程府。”萧琢顿了顿,深呼吸,似乎认了栽,“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治好你的伤,至于你与鸿水门的计划……那些账以后有时间慢慢算。”

    他不由分说,在她身前蹲下,示意她上来。

    程令仪望着他宽阔的背,内心有一种钝痛,细密地折磨着她。

    “我有腿。”程令仪冷声道,“用不着你。”

    她绕开他,一瘸一拐往地魔的方向走去。

    萧琢起身追来,道:“你何必逞强?我知道你要去救九目牢,以你如今的情况,一个人去无异于给地魔加道菜。”

    他握住她的手腕,强势起来:“你若这样想死,不如现在就跟我回武阴城伏法,不必便宜地魔!”

    “离我远点,”程令仪像是被他的手烫到了一样,冷喝一声,“靡靡。”

    一根琵琶弦猛地刺出,萧琢被逼得后退数步。

    魔女拦在程令仪和萧琢中间,笑说:“小郎君,我家主人说了,离远点。”

    程令仪捂着腹部的伤口,继续往地魔的方向走去。

    萧琢被靡靡拦在后面,隔着魔气望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

    程令仪走了许久,直到牧泪之野的天空开始黑起来,有凉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

    下雪了。

    牧泪之野的昼夜温差极大,一入夜,整个荒野都会变成雪原。更棘手的是那些趁着夜色出来残杀捕猎的魔物们。

    她寻了个岩石避风雪,疲惫的身躯不时抽痛着,冰冷的风雪吹得她鼻尖通红。

    程令仪微微呼出热气,坐在黑夜里聆听不远处魔物们嘶吼、吞噬血肉的声音。

    牧泪之野的风雪,就连血湖里那些魔物也遮挡不住,程令仪只能自己扛。

    她遥望远处天空一闪而过的白光。

    那是传送阵法,想来沈琅镜已经将那些人安全送离牧泪之野了,最后一道白光,算算时间,应该是萧琢离开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逼他离开的,此时心中却涌上一阵难过。

    挟持他逃走、逼他离开,是因为不想他因为她,而成为大熙的敌人。同样,也是遮掩她心里那些阴暗的欲望。

    如果他再这样靠近她、温暖她,她可能真的会把他当做浮木。

    溺水将死的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一定会死死抓住他,绝不放手。

    到时候,他的命运就只剩一条:与她同生共死。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程令仪都要带着他。

    她不想这样“报答”自己的恩人。

    所以,不如狠心一些,将他推远,来日战场相遇,他杀了她也好,她留他一命也罢,都不算亏欠。

    想着想着,程令仪感觉困倦。

    身体的温度似乎在不断流失……

    魔物可以源源不断给她魔气,保住她的性命,也可以震慑那些捕猎的魔物,叫它们不敢靠近。

    可冰冷的魔物终究无法给予她人的温度。

    她的活,和魔物一样,以生不如死的痛苦作为交换。

    “令仪。”

    朦朦胧胧间,她好像又听见了萧琢的声音。

    她毫不怀疑,自己是秉持着极大的喜悦睁开双眼的,可眼前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黑暗。

    果然是幻觉。

    令仪疲倦地揉揉眉心。

    忽然,她感觉有人攀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入怀中。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

    “姑娘,雪夜寒冷,不如入我怀中,寻些温热。”美艳的男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诱惑,手指拂过她的脸颊。

    冰冷的皮肤轻轻颤抖,程令仪的目光却依旧冷如冰霜。

    “瞧瞧,多么令人伤心的目光啊。”男子望着她,轻声叹息,“何必满身防备呢?陷落温柔乡,沉入梦中境,不好么?”

    程令仪想起了什么,问:“我刚到牧泪之野时做的梦,是你造的?”

    梦魔摇摇头道:“不,那个梦是你自己造的,我不过是窥破你的心意,如你所愿。”

    他怜惜地捧着她的脸:“那个美梦里,你有家人、友人、爱人,一生喜乐,我都感动得落泪。若我是你,绝对会在那梦里待一辈子,可你为何如此轻易地结束梦境?”

    程令仪抬手握住梦魔的手,不屑一笑:“不切实际的事情,傻子才会信那是真的。”

    梦魔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梦……那就奇怪了,你既然知道是梦,为何过完了一生才醒来?”

    程令仪不语。

    梦魔反握住她的手,“所以,你还是喜欢那个梦的对不对……”

    他靠得越发近了:“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如何?我为你造一个美梦,你将你身体里那个东西给我。这尘世太苦了,背负魔物前行,程令仪,你真的不累么?”

    他的声音如此悦耳,催人入迷。

    “入梦吧,让自己轻松一些,又有何不可……”

    程令仪的目光开始涣散,梦魔微微一笑。

    果然,他造的梦,没有人可以抵抗。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口传来,梦魔身体一震,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心脏。

    一只手没入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

    而手的主人,看蚂蚁一般冷漠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你……”梦魔一边说,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你怎么可能逃脱……”

    “你猜对了,我确实很喜欢你为我造的梦。”程令仪打量着他,轻笑道,“可我为何要拿血湖和你交换呢?你既是魔物,我便能将你收入血湖,届时,我要你造梦,你敢不从么?”

    梦魔没想到她如此无耻,竟然要强行收他为奴!

    “我绝不可能……啊!”梦魔哀嚎。

    程令仪抓着他的心,差点捏爆。

    疼痛使他几乎昏厥,梦魔望着眼前比魔物还要凶狠的少女,一阵胆寒。

    “考虑的如何?若要坚持你这一身‘傲骨’,我现在便如你所愿,送你魂飞魄散。”程令仪问。

    傲骨?都成魔了,要傲骨有什么用?

    梦魔疼得哆嗦,无可奈何地俯首:“属下愿效忠主人。”

    程令仪收回手,心脏脱离了束缚,梦魔猛地喘气。

    她在他眉心注入一滴血水,随后道:“过来。”

    梦魔乖顺低下头,化作一缕魔气,钻入了她的眉心。

    梦魔既然被收服,眼前的幻境通通消失,她再次回到了真正的牧泪之野上。

    因为冰冻,她的身躯僵硬寒冷,伤口的血倒是不流了。程令仪活动活动手腕,扶着岩石站起来。

    这里太冷了,不如去活动活动筋骨,打些魔物补充魔气。

    她刚要走一步,脚下却不注意踩到一块石头,身子往前一倒。

    意料之中的摔疼并没有传来,她被人接住了。

    干净的淡香钻入鼻息的一瞬,程令仪身子僵硬了一下。

    又是幻觉么?

    “都走不稳了,还想赶路?”略带几分嘲讽的声音传来。

    萧琢将她扶好,吹开一个火折子。

    微弱的火焰在两人中间亮起,萧琢小心翼翼护着那一点光明,不叫风吹灭了它。

    看着熟悉的面容,程令仪确定了不是梦境。

    她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萧琢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程令仪点点头。

    他冷笑一声,故作冷酷地别过头去,道:“别多想,我不是为了你。我是有别的东西要交给青龙神君。”

    “什么东西?”

    “与你无关。”萧琢把程令仪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可这话配上他那藏不住担忧的目光,就显得他这个人装模作样的……可爱起来。

    程令仪忍不住轻笑一声,却扯动了伤口,微微皱眉。

    萧琢立刻说:“伤口又疼了?我都说了先别走,好好疗伤,你非不听……”

    他絮絮叨叨关切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目前的状态应该是“冷酷”,轻咳两声,冷声道:“你迟早把自己作死。”

    程令仪道:“你要找青龙神?那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萧琢神色复杂,辩解:“青龙神在地魔那边,你我正好同路,我路过而已。”

    “哦,那你现在可以先走了,我脚程慢,恐怕会拖累少将军。”程令仪道。

    萧琢气得咬牙,还真一转身走了,几步后又猛地绕回头,“邦邦邦”重重走到她面前,恶狠狠道:“本将军是君子,若是对老弱病残视而不见,有损名誉。你别想害我名声败落。”

    真是很拙劣的借口……

    他不由分说地在她面前蹲下,道:“上来。”

    程令仪看着他的背,沉默片刻,竟然听话地攀了上去。

    少将军背人很稳当,程令仪伏在他的背上,感觉着他温热的躯体正在温暖她。

    “萧琢,我不明白你。”她突然说。

    萧琢哼哼一声,道:“本将军岂是你能看透的。”

    程令仪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他这般的人,被推开无数次,被欺骗被伤害无数次,还能无所畏惧地冲到她面前。

    纵然他天性善良,但对她的好已经远超对旁人的好。

    程令仪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又或许说,不明白自己为何值得他一次一次靠近。

    她很累,此刻放松下来,伏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萧琢感觉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明白她睡着了。

    他微微偏头,看着她的脸,低声道:“我更不明白你。”

    不明白她为何一次次放过他,不明白她为何说着不在乎屠神之路上牺牲的人,却从不落下每一个像小莲那样的苦命人,开辟施粥铺子,给他们找营生。就连误入牧泪之野的那些人,她也要派自己身边的大魔去保护。

    他最不明白的是,为何她明明有机会杀了元玉狩,有机会躲开元玉狩的那只凤翎刀,却硬生生扛了下来。

    善恶在她身上切换。

    他看不透她的善,看不透她的恶。

    看不透她的恨,亦看不透她的爱。

    风雪在荒野上弥漫,堆积成厚厚的雪被。

    呼啸风声中夹杂着魔物的嘶吼声,冰冷的气息里带着血腥味。

    萧琢背着程令仪,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行。

    他们相依,像至爱的伴侣。

    他们又黑白分明,像永世隔绝的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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