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万然知道布尔汗要离开这里比自己容易得多，“布尔汗，你离开后什么打算？”
“回到我的家乡。”布尔汗坚定地看着蒋万然的眼睛，那眼里反射的光比太阳还要耀眼。“我想让更多我们那里的孩子走到研究所里来。”
布尔汗盯着远方的地平线遮住一半的夕阳喝下一口酒，“我们那里教育资源没其他地方好，但我们的孩子读书都很认真…我不想让他们只是简单地识字和算数，我想让他们能走很远的路，发现一条真理，然后意识到原来几千几百年前那些科学家也做到了这一步，那一瞬间不只是大脑里为自己欢呼的时刻，是顶尖的科学家即使不在世却坐在你对面与你促漆长谈，你走过的路他们感同身受。”他看向蒋万然笑了笑，“我没有故弄玄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让他们…全都走到我的前面去。”
蒋万然沉默地看着他，他眼里的光动情地闪烁着，比刚刚还要明亮。他刚刚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或许是他毕生的梦想。
“明白。”蒋万然默默喝酒。
很多年前，大概十年以前，陆胜胜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从来没觉得陆胜胜是异想天开，就如同现在的布尔汗，一个人的力量听起来很小，可是在时间的坐标延伸下去能发生质变。
“星星要出来了。”布尔汗抬头望着天空，这天空几千几万年都不曾变过。
蒋万然也抬头看着，这些年他看到过几次银河，第一次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拍下来发给陆胜胜，又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做。
你如果问蒋万然这几年在研究所有哪些后悔瞬间，大概就是这些不能分享给她的时刻。
肉眼已经能看到一些星星，布尔汗把酒瓶痛快地扔到垃圾袋里站了起来，“蒋万然，如果未来我邀请你来我的家乡告诉孩子们你那些不保密的研究，你会来吗？”
他大声说着，向蒋万然伸出邀请之手。
“一定！”蒋万然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站在他的身边，他们共同面向残阳，两人拍手言笑。
“祝福你，未来的每一天。”布尔汗感到眼睛湿漉漉的，迅速眨眼也不能让它快速干掉。
“祝福你！”蒋万然抱住他，他知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第二天蒋万然起了大早，他又找到研究所的医生，“我想要一份辐射鉴定表可以吗？不涉密的那部分，简单证明我的身体健康就好了。”
“蒋工，你放心，我们上次为你做了三次检查，没有问题的。”
“我知道…麻烦你给我一份吧，好让家里人安心。”
医生犹豫了几秒，“好吧。”
等了几分钟，蒋万然接过报告表，上面没有这所医院的名字，和以前的表一样，统一写着人民医院，底下的盖章也是。
“谢谢！”蒋万然激动地说，至少这张表可以做他的证明，证明这些在荒漠的日子。
“不客气，蒋工，有缘再见。”医生同他握手。
“有缘再见！”
坐上离开研究所的车，蒋万然又摸了一遍口袋，里面的东西还在。车窗户看不清外面，蒋万然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会被世人知道，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了。
“蒋工，你要回北峡市吗？”副驾驶的士兵回过头，蒋万然这才发现他就是昨天下午在门口说已经拿到文件的那个人！
“是啊！”他有些兴奋。
“真好！”士兵默默地点点头，擦了擦手里的枪支，“一会儿到了机场我得把这把枪收起来一点，不然让我师傅见到肯定要说我在故意卖弄了…”
“你还怕你师傅啊？”开车的士兵打趣道：“你都有半年多没见他了，他上次不也没说什么吗？”
“那是因为上次我把枪收起来了！”他回过头又继续对蒋万然笑着说：“蒋工，我家就在北峡市那个志安县，那里的苹果很好吃，虽然已经过了季节，但那里还有一些余量…我的意思是…”士兵看了眼开车的人，见他默认他的话和动作才向蒋万然又挪了挪，“县城里只有一家白杨超市，是我爸妈开的，如果蒋工想去我家吃苹果，当然不要钱啊！我想让你告诉我爸妈，我一直在保护祖国，我一切都好。”
蒋万然认真地听完他的话，他看到这个士兵眨眼的频率，驾驶座上的人也一同沉默。
他可以离开，他完成任务就可以离开，但他们不行。
“好，我一定会去的。我向你保证。”
“真的吗！太好了！”副驾驶的士兵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哎！你注意一下纪律！我默认你刚刚的话已经是最大限度了，换别人早把你关禁闭了！”开车的士兵故作凶狠地提示他。
“你不要吗？我们两家离得那么近，蒋工也可以帮你说啊！”
“我…”他从车内后视镜胆怯地看了眼蒋万然。
蒋万然向他点点头，“都可以的，要我帮你们交什么东西也可以…”
“这个可不行！”副驾驶的士兵惊得连忙摇手，“这就属于重大违纪了！”
“好吧。”
机场并不是普通的机场，是给两个士兵随便某一片荒漠的位置信息，他们开到这里后等待直升机的到达。
有些冷，蒋万然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口袋里又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地址。他问两个士兵：“你们用的导航是内部的吗？”
“当然了！”刚刚副驾驶的那个士兵就叫白杨，蒋万然知道的时候蓦然笑了笑，怪不得他爸妈的超市就叫白杨。“是基于北斗的，这个你知道吧，蒋工？”
“笨不笨，蒋工那种级别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北斗！”那个刚刚开车的士兵蒋万然只知道他姓胡，他似乎并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太多信息，连名字也包括在内。
北斗……蒋万然记得还在留学的时候听陆胜胜说过很多次，似乎她研究生时的方向就与这个有关。
陆胜胜…
蒋万然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
但是，他要先回家，爸妈还在等着他。
在昨晚决定先去北京还是北峡的抉择上，他完全没有犹豫，他知道陆胜胜也会这么做，即使他的心早已被对陆胜胜的思念啃食了六年多。
黄沙漫天，直升机很快到来，白杨为蒋万然带上护目镜，他和胡士兵一同向直升机上下来的人敬礼，蒋万然不认识他是谁，只听到他们两个喊他：“首长好！”
“辛苦你了，蒋工！”来的人穿着军装，也带着护目镜。
“不辛苦，谢谢你们送我回家。”
蒋万然走进这座院子，大门口那座小小的警卫亭里看门的大爷是他没见过的人。
正午刚过的院子很宁静，阳光从房顶照过，地上是大片不规则的阴影，不过冬天并没有多少鸟飞过。
“蒋，蒋万然？”前方一个男人不确定地叫了声，看到他抬头才笑着说：“真的是你啊！感觉好些年没见你了，你刚从美国回来吗？”
“啊…是的，陈叔叔好，好久不见。”蒋万然在脑海里搜索着他是谁，才想起来是家属院里爸爸的一个同事，很久不会见到的同事。
“真是好久不见啊！上次老袁女儿的婚礼我都没见到你和陆胜胜一起来呢，我猜你应该是没回来，我问老陆，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说了，我得去接我女儿了，她今天也是突然回来了，再见啊！”
家属院的记忆瞬间涌入蒋万然的胸腔，比他刚刚看到大门的那一刻更加汹涌，他有些喘不过气，拉着箱子快速走向自家。
陆胜胜……
我好想陆胜胜。
蒋万然对着钥匙孔插了几次都插不进去，他腾出另一只手按住手腕，终于插了进去。
“妈，你说我们晚上吃什么？今天天气真好……”
蒋恒一的声音有些小，大概在房间里。
只是一进门客厅挂着的遗照让蒋万然满心的激动瞬间跌入谷底，行李箱砰地砸在地上。
“谁！”蒋恒一果然从房间跑出来，看到跪在地上的人他不可抑制地双腿发软，想要说出话却说不出，牙齿不停地碰撞着，“大…大哥！大哥啊！”他努力支撑着弯曲下去的腿，走到男人的身边哭喊着抱住他。
“爸爸呢！”蒋万然死死揪着蒋恒一衣服，“为什么爸爸走了都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啊！”他不停晃着蒋恒一。
“这些年谁知道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和家里人联系！”蒋恒一怒吼着：“爸爸去世的时候你不在你怪得了谁！”
蒋万然额头凸起的青筋和怒红的脸，头无力地抵在蒋恒一身上大声嘶喊着，放声痛哭，又瘫软在地上，眼泪从这边划过鼻梁流入那边。
舒媛在听到喊声的瞬间就操控轮椅从房间里赶了出来，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儿子，她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再见到儿子也不要哭，要笑着对他说：“妈妈等了你好久。”
可现在，她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她活着的一切都如同刀绞一般让她窒息，“万…万然…”极度的悲伤让舒媛的胃翻江倒海，她挣扎着叫出名字。
蒋万然在看到母亲的一刻，眼中的血丝如盛开的藏红花充满眼球。
“妈！”从他全身最深处喊出，蒋万然跪到母亲脚下，抓住她颤抖的手。
舒媛紧紧攥着蒋万然的手，攥到没有力气也不松开，“我的儿啊！你到哪里去了！”
回过神来，蒋万然接过蒋恒一递来的水，他的眼睛也已经红肿一片。
蒋万然不记得刚刚和母亲是怎么抱在一起痛哭，又是怎么停止哭泣的。他只记得舒媛告诉他父亲去世的全部经过，他第一次痛恨自己那些年不在家里，而父亲去世这件事从头到尾他全都怪在了自己身上。
“不怪你孩子，爸爸那些年本身身体就不好…”
舒媛安慰他的话蒋万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如果他一开始就拒绝去研究所呢？
可如果不去，他一辈子都会活在阴影里。
可现在他就活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