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审讯室，刺眼的白炽灯，这一切真像电视上的情节。于牧维心想。
从猜测到确认，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在他频繁面对崔芷钰看起来无意的问题时，他就该想到的。
怎么会有人问的那么仔细？她一个教原子物理的大学老师怎么会对国防的细节知道的那么多？连他们下一阶段的任务型号都能猜到？
可他还是宁愿相信，她真的是猜到的。
这么多年的玩伴，让他如何把她和间谍划等号。
可当那支录音笔出现在于牧维面前，并且播放出他曾说的话时，他只觉得他再也不想做人了。
人，这种虚伪至极的动物！
“你分别向崔芷钰透露了中国航天的一次发射任务，还有一次与军方合作的内部秘密任务。那些你不记得的零星的话，也让她推理出了昨天发射的埃及三号农业卫星。”
已经是昨天的事了吗？看来已经过了零点了。
于牧维低头听着面前两个审讯员的话，他毫无颜面去面对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人。
“作为你们院技术组的组长，你知道的东西远比其他组员要多。这是录音笔的所有内容，其他的…”
“崔芷钰在哪？”于牧维稍稍抬起了头，但还是没有正脸面对。
“被抓了，在你隔壁。”女审讯员说到。
“我能见见她吗？”此刻，于牧维从未如此看低过自己，他认同下水道的老鼠都一定比他高尚！
两个审讯员相视一眼，看向左边的玻璃，玻璃后的人对话筒下达了同意的命令。
收到耳机里的指令，两人上前为于牧维解开手铐，抓着他的胳膊走到了隔壁。
于牧维仍然低着头，他抬起眼皮看到了和他坐在同样桌子边的崔芷钰。但他竟然毫无怒气，甚至不知道说什么。
他应该，应该怒吼，应该抓着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要干这样龌龊的事？为什么要选择他，毁了他？
“你为了什么？”半响，他声音沙哑地问。
崔芷钰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边的审讯员见状，拿起口供读到：“他们许诺给我世界顶尖的理论物理实验室和原子物理学大师团队，我认为那是全人类最接近物理学真相的地方，所以我同意了。”
于牧维冷哼一声，以往那些年两人一起的求学身影、每一次一起吃饭的笑语声，顷刻间全都化为泡影消失了。“就凭这些空头的话？”他不甘心地又问。
“不，不是空的！我见到了！”崔芷钰立刻抬起头，脸上竟然是极致的兴奋，“那个实验室你绝想不到有多大！人类物理学最前沿的所有实验仪器都在那个实验室，你明白吗？只要我有机会进去，我就能发现其中一项研究存在于这个宇宙的目的！”
于牧维紧紧闭上了嘴，曾几何时在餐桌上，崔芷钰曾经说过：“我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一直都在理论物理学最前沿探究，即使不能把所有方面都做到，也要看到前沿有路可走，一直在向前发展…绝不能停滞下来。不论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那时候只以为这是她酒后吐出的理想罢了，或许那个时候开始，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了吧。
于牧维绝望地说：“我根本不是你的朋友，你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
崔芷钰慢慢缩回脖子，“对不起…我太渴望那个实验室了…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么多年…”
“你闭嘴！闭上你的嘴！”好朋友三个字让于牧维终于爆发，他一脸凶狠地紧咬牙关，使劲伸出被审讯员牢牢抓住的胳膊，他失去控制般想要把崔芷钰的脸撕碎。“你已经毁了我，不要再把我和你归为一类来恶心我！”
耳机里传来将于牧维带回的命令，两名审讯员艰难地想要将于牧维拉走，但他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崔芷钰的方向冲去，“你想过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吗？我一步步爬到研究所里，终于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如此践踏我！崔芷钰！你凭什么剥夺我剩下几十年的人生！”
又来了两个人，于牧维终于被拉走。
崔芷钰呆呆地望着关上的房门，她像个局外人一样感受脸颊上眼泪的滑落。“他…还能回到航天院吗？”
“不能。”审讯员回答的斩钉截铁，“他一辈子都没机会再靠近航天了。”
崔芷钰嗤笑一声，点了点头，一把抹掉眼泪，“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给我判刑吧。”
“你以为有那么简单？”宽下巴终于能好好抽支烟了，刚刚把于牧维拽出去没少花他力气，刚点的烟都被那小子一胳膊撞掉了。
“那还要干什么？”
宽下巴像听了什么大笑话，哼哧一笑，“你还真是整天钻在理论里不关心外面啊。跟你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会被查，从你小时候一起玩的人到你成为间谍后在哪个超市买过东西，我们都会调查。”
崔芷钰一脸“随你们便”的表情，顺势靠在椅背上。“我能吃点东西吗？”
宽下巴眯起眼，从嘴里取出烟头，“哪儿来的歪风邪气？你搞学术的还有这么大的架子！”没等宽下巴说完就被一边年轻一些的男审讯员拦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宽下巴看了眼崔芷钰，那眼神像看一块垃圾。“等着吧，马上就有人来给你送饭了。”
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但因为宽下巴那句话，崔芷钰在猜想里度过的时间可比十分钟长的多。
门被一位女审讯员打开，“先生，在这边。”
那人礼貌地轻声道歉：“不好意思，我走的有点慢了…”走廊里都是塑料袋的声音。
在崔芷钰看到邵安华脸的那一刻，崩溃的神经充斥她的五脏六腑，她瞬间抱住头痛哭，全身剧烈地颤抖。
宽下巴好玩地眼睛睁大了些，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一晚上了都没见她这样啊，刚刚她那朋友都崩溃成那样了，她也不过是流了眼泪而已。这男人什么来头？
邵安华叹了口气，回头对为他引路的女审讯员说：“刚刚你们答应我的事情，麻烦了。”
女审讯员点了点头，对宽下巴和她身边的人说到：“局长批准给他们私人空间，我们走吧。”
宽下巴迅速起身，凑到同事身边八卦地低声问：“这人什么来头儿？”
等门关上，房间一片寂静里只有止不住的抽噎声，甚至越来越大。“饿了吧？来根烤鸡腿。”邵安华拉过凳子坐下，打开了两手提的塑料袋。
“你还记得吧？燕都大学门口那家的，他家换了一家门面店，更大一些了…”邵安华用纸巾缠好鸡腿底部，塞到崔芷钰毫无力气的手里，“拿着，快吃吧。”
“你怎么会来呢？”崔芷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整个人颤抖得愈发厉害。
“毕竟我们谈过几年恋爱，调查到我是理所应当的…你父母那边，天一亮就遣送回国了。”现在难过的情绪在邵安华看来都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被调查局找到的时候，刚出北京高铁站。邵安华收到上面的消息，光闪被重启，需要他回来配合研究。
“你还是，跨过了那条线。”邵安华无力地摇了摇头。
在那场物理学院的迎新会上两人相识。从相识到互相有好感，再到确定关系，再到最后一起读研，邵安华已经不记得具体细节了。
那几年对他来说是短暂但拥有快乐的，在不谈及理论物理学研究的时候，崔芷钰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因为一谈到物理，她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野心大到难以控制的人，这最体现在她研究生时期。
为了研究的推进，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每次开学时，崔芷钰都早早完成所有科目一学期的学习，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研究原子物理学。邵安华这把这当作她对专业的热爱，但他无意间帮崔芷钰收到那全英文期刊的快递时，才感到她已经走到他触摸不到的地方了。
崔芷钰面对这本像期刊的册子，也只是面色平静地说：“是原子物理的一些文章，我在网上淘的。”尽管好奇，邵安华也没有追问。
而他直到走进调查局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科学期刊，而是国外那些原子物理学研究者们私下的产物，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科学研究，字里行间都是对世界的痛斥与失望。
在他们眼里，如果不是因为政权、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被法律束缚着的行为，那么物理学早比现在先进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学习时的恋爱时间，邵安华和崔芷钰探讨过对未来的想法。他那时候说等毕业就结婚，如果可以继续读书的话，两个人就一起读博。
崔芷钰问他的理想。他很简单地说：“学成报国啊，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
然后，邵安华看到让他意外的沉默。
她说：“我想要在物理学里纯粹下去，整个世界只有我和同行还有原子物理。不论发生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
邵安华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天真可笑，还认真地和她分析，“我们不能自私过头，科学是为了人类而发展的…”
在他们分手时，邵安华心痛地问崔芷钰：“还会不会谈恋爱？”
崔芷钰很冷静地告诉他：“我以后的人生只有原子物理。”
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受到极大的安慰，但他仍然想错了，她对科学扭曲的心理已经无法再回头。
他曾经问她，对原子物理的执着从何而来？
那时候她随口说了一句，“小时候在科技馆看到模型就喜欢上了。”
于是此刻，邵安华问出同样的问题。
崔芷钰吸了吸鼻子，停下咀嚼的动作，“那不过是宇宙中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时刻。在见到碰撞机的瞬间，谁都不知道那契机是如何产生的，我就迷上了。如果真的有原因，那只有一个解释，是宇宙指挥我如此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