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审讯室里只有塑料袋被翻来翻去的声音。
过来的路上，邵安华听到开车的人回答他：“她从被抓来到现在都没吃过饭。”还是挺意外的。
“太严格了不能吃吗？”他试探地问。
“不是，她的案子太大了…我们不能多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他本以为，崔芷钰不过是被牵连调查的人，顺势也查到了他。感到调查局后他才明白，在和她失去联系的那些年里，她竟然完全没了以前的丁点影子。
进入走廊的每一步，他都踩在以往的回忆上。
那场迎新会，好像是他被推了一下，撞到了她，两人顺势交谈起来。
邵安华那一刻只觉得为什么浪费了大学前两年的时间，现在才遇到她！
两人一同考入燕都大学的研究生，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去了山里，跟着旅游团远远地望了一眼FAST。
研究生毕业的那个学期，他们分手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邵安华想起来，她问他这个世界由什么构成？他的答案并不是原子。
这个分手的原因只让他觉得离谱，于是她说：“我要靠原子物理赚大钱。”这样直白的话才让那时的邵安华接受。
分开后他的答案又在他心里离谱了几年才慢慢被同意，同意他和她并不在一条线上。
“你近视了？”
“嗯，为了研究，眼睛受到了照射，戴眼镜能好些。”邵安华吃着鸡腿，眼睛在某个地缝处徘徊，没有看她。
“你恨我吗？”
头顶传来崔芷钰细微的声音，邵安华打包好塑料袋坐直了看着她的眼睛说到：“作为这片土地的公民，我恨你。我甚至恨我不能做出驱逐你出境永不能返的命令。”
“作为我自己，我只觉得悲哀，你本可以成为国内顶尖的原子物理学者，甚至可以去出国深造，不管去哪里学习研究都好。”
“我知道，在你心里你在追求科学的某种纯粹。”看到崔芷钰要开口，邵安华继续说：“但你选了最可恨的方式，你走错了路。人在地球上，永远无法完全脱离道德、责任、还有和他人的联系去活着。”
“当然，地球之外的事情…那谁又知道呢？毕竟我们只活在地球之内。”
邵安华收到耳机里的信息，他的探监时间五分钟后结束。他长长叹了口气，“接受法律审判吧。”
“你能来看我，我很感谢…这应该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崔芷钰吸着鼻子，话语里全是对邵安华和这份晚餐的不胜感激。
邵安华没有回应，他打包好塑料袋睥睨泪眼婆娑的人，“你知道吗？一只流浪狗遇到一个人，那个人给了它骨头，让这只狗帮他办一件攻击他对家的事。流浪狗完成得很出色，办成之后，这只流浪狗也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新窝。”
“这或许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从他们嘴里听到可能更崩溃。”
“你到底要说什么？”这样明显的指代，让崔芷钰的指甲深深刺进手心的皮肤。
“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地址，那座实验室完全不存在，如果你真的看到过，那也只是他们为你搭起来的大棚，你看到的运行试验不过是场特效，剩下没在你眼前演示的机器不过是模型罢了。”
“你胡说什么？”崔芷钰攥紧了手瞪着邵安华，令她绝望的是，她的内心竟然在慢慢相信他的话！
“他们一会儿就会带着视频证据来给你看的…当然，还有他们手下的人收集到的可靠情报。”邵安华提起塑料袋向门口走去，迈出几步又停下。
“崔芷钰，无论你是否还能有机会出去，哪怕你跪在于牧维面前自刎，都不足够弥补任何。你毁了他的人生。你也对不起你的军人父亲…”邵安华痛心地闭上眼，“即使你与你父亲的理想不同，但背叛国家是最可耻的行为！你在地狱永不可能翻身，所有人都会踩在你的头上！”
身后是预想中的安静，毕竟就算她实验做不出来，数据全出问题时也仍然冷静。
但邵安华知道，这一次，她的心彻底死了。
组长的交接，没有任何仪式。
本身韩伟明也打算让陆胜胜来做，只不过她研究生时导师的出现加速了这件事的形成。
罗睿和一赶回院里就直奔小组在的办公室，韩伟明见到他时也寒暄几句主动退去。毕竟罗指挥是院里的二把手，他对自己的学生当然比他要了解更多。
罗睿和的嘴紧紧闭成一条线，两边又微微向下弯去。上学的时候陆胜胜最怕见到他这副表情，那意味着她的数据又出大问题了。
而现在，陆胜胜竟然对这表情哭了出来。
研一时，罗睿和一边忙着院里的任务一边带这两个学生，于牧维比陆胜胜大一届，他那时已经能帮他分担一部分了。
陆胜胜毕业的夏天，窗外蝉鸣四起，阳光洒进绿叶染成更重的金色。
那个下午窗户大开，独属夏季的热风阵阵袭来。罗睿和放下水杯招呼门口的陆胜胜进去，于牧维站在老师身边对她笑着。
罗睿和说：“胜胜参与的系统矫正，那边的组长很满意…”
他还说：“你们两个终于可以成为我的同事了。”
“老师，对不起…”陆胜胜再也无法面对面前的这张脸。
对不起，我没能让我们的同事继续和我们并肩战斗。
对不起，我没能让我们的事业更加强大。
对不起，对不起……
“你要为什么道歉？”房间里只有两人的声音，陆胜胜的抽噎声下，罗睿和的嗓音更加沉稳有力。“情报不是你泄露的，火箭不是你炸的。陆胜胜，你要为什么道歉？”
“为…”
“为于牧维吗？”罗睿和叹息道：“他的个人行为与你无关。这件事会有个最终的结果…最起码，牧维任职的这些年，他的认真大家都看在眼里…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注定发生的，当然要如此发生了。”
罗睿和为陆胜胜递上纸巾，“不要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打起精神来，等着我们的是更难的问题。这也是我这么急着赶回来的原因…”
程梓欣还没有收假，陆胜胜打开房门叫了几声蒋万然，没有回应。关上门才发现了鞋柜上的纸条。
不论要面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不论工程如何难做，不论要牺牲多少个人时间，我都相信你会始终坚定下去。
我不会失联，我们是战友，我们在一同面对。
右下角的署名下面更小的一行字写到：到家后记得打给我，胜胜，我在等你的电话。
客厅没有开灯，地板上的夕阳一点一点退回卧室。
打过去振铃的第一秒，那边接通了电话。
但两边都在沉默，陆胜胜有一瞬间觉得如鲠在喉，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你在哪儿？”她还是先问了。
“康祺源家，马上要离开了…吃饭了吗？”
“嗯，吃了。”其实没有。一整夜的通宵后，不过是被林禾逼着吃下了半个馒头。
“…等解决完这次的任务，我们去海边玩吧。”如此看不到尽头，如此艰巨的任务，蒋万然把它描述成一次简单的加班。
“小时候叔叔阿姨也这么骗你吧？”两人在电话里笑出来。
“你不会再消失就好了…”陆胜胜叹息着躺在沙发上，她抬起手掌覆在眼皮上，“我本来回来想抱着你好好睡一觉的，因为我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睡一觉再早早起来回院里的…”
蒋万然闭上了嘴没有回应，如果把此刻内心的情绪表达出来，她一定不会安心。
他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蒋万然看着客厅里那张合照，还有康祺源检查行李的身影，电话那边的人声音越来越弱，似乎要睡着了。
但她还在说着：“这次的事情，和上次的干涉，是于牧维泄露出去的…我又见到罗老师了…我成组长了…我觉得于牧维是被冤枉的…我以后再也没办法在研究院见到他了…他的成绩那么优秀…”最后成了控制不住的啜泣。
“胜胜…”这又是一个蒋万然看不起自己的瞬间。
“我没事，挂了吧。我要睡觉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我只是想对你说出来，你知道了就好了…我明白我们都要面对什么…”
电话那边是衣服摩擦的悉窣声，她大概翻了个身，于是蒋万然轻叹道：“好好睡一觉吧我的胜胜…晚安。”
“蒋万然，”陆胜胜迅速叫住他，“祝你们成功，还有…一定要平安回到我身边。”
“好。”
等康祺源确认好一切都已收拾完毕，蒋万然还是没忍住拿起了那个相框，“这照片，哪里来的？”那背景，是他永远忘不了的山洞。
“哦…”康祺源迅速从蒋万然手里拿过相框塞进包里，“幸好有你提醒，我差点忘了这个…”
蒋万然垂眸盯着隔了一层帆布的相框，刚刚看到的照片里两个人还戴着帽子，脸上沾着灰，一起望着镜头，望着相框外。
他蓦然意识到，那是万柠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张照片。
等待专车来的时间里，一直若无其事的康祺源转过身盯着蒋万然的眼睛，那里面满是真诚，“照片是绝对禁止的…麻烦你不要告诉别人…照片是机器狗拍到的，激活它时视频拍下了我和万柠，后来所长偷偷给了我…”
蒋万然愣了几秒，“说什么呢？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就算真的是你偷的我也不会说…”他的声音慢慢沉下来，“真的，就算是你偷的，我也至死不说…”
康祺源放松地笑了，他拍掉肩膀上蒋万然的手，“你还得回去跟陆胜胜复命，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信息里的车牌越来越近，康祺源自顾自地说：“我想过万柠最后一刻在想什么，最终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机器狗终于好了。她可以闭上眼了。”
“只要我记得她，她就会一直在。没了我，还会有很多人记得她，她就一直都在这片土地上。”
“我永远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