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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舟(7)

    她今日归来时辰尚早,晚阳悬在山巅将落未落,为青山绿水添一抹暖色。

    陆铃儿踏上通往家中小径,抬头便见家中前院榆钱树梢上,一线白烟如仙子腕间水袖,升腾缭绕。

    想必是小弟铛儿正在灶房生火做饭。

    榆钱树葱郁的树冠下,必然有母亲在椅上静待她归家的身影,她旁侧或许还有一只黑鼻子的小胖狗,傻乎乎的追着尾巴,在院子里兜来转去、

    思及此处,陆铃儿心底便觉软乎乎的,归家之心更切,干脆小跑着往家中而去。

    小胖狗云片糕模样瞧着虽憨,其实机敏得紧。它察觉到陆铃儿归家的脚步,立刻‘汪汪’吠了几声,然后立起身子,前肢在篱笆墙的搭扣上随意扒拉了几下,便自个儿打开了门,甩着尾巴屁颠屁颠跑了出来。

    看见陆铃儿笑着朝它拍了拍手,云片糕四条小短腿不由甩得更加欢快了。

    距离陆铃儿家没多远的廖婶子,此刻站在院子里收拾晾晒好的衣裳,抬头正好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道:“这云片糕,瞧着是越发聪明了,竟还晓得出门来迎你。”

    陆铃儿低头扫了眼,正围在自己脚边,高高兴兴地嗅来嗅去的小白狗,她微挑的眼角几乎弯成了月牙,语气骄傲,道:“谁说不是呢,狗的聪明劲儿,有时候连人都及不上呢”,又见云片糕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气,瞬间转移了目标,小短腿蹦起来要咬她手里的野猪肉,便又抬了抬手,笑嗔道:“可惜还是个小馋鬼,见到能吃的就想咬。”

    廖婶子看见云片糕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笑:“估计是小时候饿怕了,所以这好吃的毛病才一直改不掉。”

    她知道这云片糕是陆铃儿从江边的水草堆里捡回来的。

    才出生几天的小奶狗,全身奶白奶,衬得鼻端一点乌黑特别明显。小小的脑袋卡在交错的草叶里,半个身子浸泡在江水中,饿得肚子扁扁,奄奄一息,捧在手心里不过巴掌大小,像一团白色的糕点似的。

    陆铃儿便将它抱了回来,还给取了‘云片糕’这么个名字。

    廖婶子见她手里抱着一堆布料,不由想起陆铃儿今日要去参加蹴鞠选拔的事情,于是出声询问道:“小铃儿,你那选拔的事情怎么样了?”

    其实她嘴上这么问着,心底对陆铃儿入队并没抱多大希望。毕竟,陆铃儿那眼睛、鼻子,生得娇娇俏俏,再怎么装扮也不大像个男儿样。

    廖婶子都已经想好了安慰的说辞,却听陆铃儿笑眯眯点头道:“进了进了,明日巳时就让去射箭场那边训练呢。”

    宋曲莲为人虽风流,却也尚武,听闻他不仅自己身手不错,还私下驯养了一群武师,那射箭场便是他斥资买下,用来训练武师的地方。

    廖婶子没想到陆铃儿真能入选,虽意外,却也忍不住为她高兴。陆家的情况她一清二楚,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要养活一家三口,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以后若真能有一份稳定进项,想来他们日子定然能够好过许多。

    抬头见陆铃儿她娘王桂云,拄着木杖走了出来,几人又闲聊了两句,这才各自归于家中。

    7.待用过晚饭,陆铃儿早早沐浴换了衣裳,她将今日穿过的衣裳都清洗干净,晾晒在了院子里。

    今日虽采买了布料,但制衣需要时日,依陆铃儿的手艺,明日必定做不出来。目前她可穿的男装也就借来的那一套,无可替换,但好在夏日天暖,晚间洗过的衣裳,若不下雨,明日早上干透无碍。

    其实铺子里原本有成衣可卖,只是价格比布料高出好几倍,陆铃儿舍不得花这冤枉钱,只能趁着夜间闲暇,点灯熬油自己做。

    只可惜她在女红一事上并无多少天赋,耗费了一两个时辰,也不过堪堪缝好一只衣袖,进度缓慢不说,走线还歪歪扭扭颇为难看。她娘王桂云针线倒是不错,只可惜目不能视物,陆铃儿也舍不得她为此受累。

    屋外夜虫隐在草间幽幽鸣唱,将小渔村的夜晚衬得更显静谧。

    弟弟陆铛儿自后院冲完凉回屋,手里举着块布巾正在擦拭湿发。他五官轮廓生得和陆铃儿有七八分相似,不过眉眼较姐姐看起来更加英气许多,有一股男孩子才有的刚毅。

    抬头看见陆铃儿在灯下穿针引线,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陆铛儿忍不住咧嘴一笑,恰露出落了一粒门牙的豁口,显出几分滑稽。

    不过七八岁的男孩子哪知道美丑,只促狭的将脑袋凑近过来,盯着陆铃儿手里的半成品看了几眼,然后笑嘻嘻道:“姐,你这是制衣裳还是做针灸呢,绣花针使得跟医师手里头的银针似的。”

    陆铃儿此刻心里正不耐,见陆铛儿还跑过来取笑自己,抬起胳膊肘将他脑袋上一推,没好气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啧,你挡着我光了,走走走,一边呆着去。”

    陆铃儿平日里算得上是一个体贴周到,善解人意的好姐姐,只心情不好之时,难免有几分小性子。

    不过陆铛儿却不怕她,仍咧着缺了口的牙齿笑嘻嘻道:“姐,你平日最不耐烦做针线,就别为难自己了,还是让娘亲帮你吧。况且,你自己做的衣裳你敢穿上身吗,别回头走路上又崩开道口子,那才让人笑掉大牙呢。”

    陆铃儿做的第一套衣裳便是给陆铛儿的,只不过他没穿两回,就被一起玩闹的虎子不小心给扯崩了线,露出他一片白花花的屁股墩儿不说,还让玩伴们当面笑话了好久。

    这事,至今仍被陆铛儿视为毕生之耻。

    陆铃儿显然也想到了此事,手上动作不由一顿,神色讪讪,但仍蹙着眉头教训他:“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的还记在心上,小孩子家家这么记仇可不好“,又替自己辩解道:”再说了,我给你做那衣裳时,正是学艺不精,到现在一两年过去,我女红应当也有些精进了吧。”

    陆铛儿撇撇嘴,拆台道:“精进个啥呀,姐,你掰着指头算算,这两年你都动过几回针线?”

    陆铃儿恼羞成怒瞪他一眼:“嘴皮子这么利索,你故意讨打是吧?”

    陆铛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回过神来便直接扯着嗓子喊:“娘,姐姐要打我。”

    啧,这死孩子!

    不过这两身男装,最后仍是交给王桂云做的。没办法,陆铃儿手脚太慢,她总不好一直穿着借来的衣裳不还,再是她也怕自己做的衣裳不牢靠,回头在一堆男人面前,真发生如铛儿那般的惨剧,那她还不得羞愤而死。

    ***

    宋曲莲的射箭场位于两山之间的一片凹地,位置十分偏僻,里头气候也有些潮湿闷热,人即便站在原地不动,也能被逼出一身黏腻的汗。

    不过除此之外,这山谷景致倒是不错,特别是靠近山脚下的一片边缘地带,一大片粉紫、靛蓝、雪白的野花鲜妍蓬勃,让人观之欣喜。

    陆铃儿勉强压下心中想要上前采一捧花的冲动,抬头盯着前方蹴鞠师傅健硕饱满的左侧肩头,仔细听他教授蹴鞠的玩法和规则。

    宛江自西向东奔流,滋养沿岸渔民众多。

    此次队里成员也多为贫寒的渔户出身,大家平日里挣钱养家尚来不及,对蹴鞠这等娱乐游戏自然就接触不多,有些人甚至连蹴鞠为何物都不甚清楚。

    陆铃儿倒是见隔壁虎子他哥曾踢过一两回,只她对此并无兴趣,更不曾上前亲身体验。

    只听上头那魁梧大汉正讲到蹴鞠要如何走位、如何传送、如何入门,陆铃儿感觉自己一双眼皮子都要打起架来。

    终于熬到前头一声尖利哨响,众人四散开来。

    陆铃儿抬手揉了揉眼睛,慢吞吞的往指定位置走去。正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侧忽然跑过一抹高瘦的身影,带起一阵潮热的风。

    陆铃儿本没在意,不想那人再往前跑了几步,忽的停下脚步,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正困顿着的陆铃儿半眯着眼睛,险些直接撞到人怀里头去。

    好在那人往旁侧迅速一闪,才堪堪躲避开去,然后,她便听到头顶那人故意粗着嗓音,凶巴巴道:“长得也不算差,怎的偏偏是个断袖?方才还一直色眯眯的盯着伍师傅,现在又想来占老子的便宜,恶不恶心你?”

    一根手指直挺挺的戳到面前,陆铃儿一双眼珠子险些被怼成了对子眼儿,仍听那人在道:“以后看见老子,你最好给我滚远点,不然老子揍不死你”,撂完狠话,这人转身便走,仿佛连背影里都透着嫌恶。

    被骂懵了的陆铃儿:“……”

    盯着人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陆铃儿终于认出这人名叫孙文放,是个清秀俊郎、但又有些莽撞暴烈的少年,好像和蹴鞠师傅伍长卫还有些亲戚关系。

    第一次被人骂作断袖,陆铃儿只觉还真有些新鲜,她低头抻了抻自己身上的男装,然后忍不住叉腰摇头,气呼呼的笑了两下。

    上午练的是颠球和走位,陆铃儿脑子活,学东西很快,虽不如其他人长手长脚跑起来速度快,但好歹占了个身形灵巧、便于捡漏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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