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曲莲见她一副机灵又谄媚的模样，心道这小豆芽菜性情古灵精怪，一副脸皮也堪比城墙厚，不过难得她家境如此困窘，竟还能留得这份鲜活朝气，瞧着倒也没有那般让人讨厌了。

    宋曲莲抬了抬手，将人从地上唤起，又见她怀里抱着那条小白狗，如鹌鹑似的立在跟自己前，沉吟一瞬，问道：“可会下棋？”

    陆铃儿抻长脖子往棋盘上看了一眼，摇摇头老实道：“不会。”

    宋曲莲这会儿估计也是闲得无聊，下巴朝自己对面的位置点了一下，道：“不会我教你，你坐那儿。”

    陆铃儿觑了眼宋曲莲的脸色，心思在顺从与拒绝之间挣扎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少爷，我楼下还摆着摊子在卖货呢。”

    要知道，她那些东西都是真花做的，若是被太阳晒焉了，损失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她哪能舍得？再说了，她在这楼上陪他耗了这许久，现在肚子都还空着呢，再陪他下那劳什子的棋，她还要不要活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拒绝，宋曲莲都要被这鬼滑头的陆铃儿给气笑了，敢情让她陪自己下会儿棋，还耽误她赚银子了？

    试问这楼里头的姑娘，哪个得了这样的机会，不乐颠颠的上赶着巴结讨好？也就眼前这长了颗榆木脑袋的豆芽菜，竟将这大好的机会往外推。

    宋曲莲到这会儿是真相信这小丫头对自己没有别的心思了，也不勉强，只嫌弃的朝外挥了挥手，道：“行，你走走走，本少爷不碍着你发财。”

    陆铃儿没想他今日如此好说话，笑盈盈道了声谢，抱着云片糕就往门口去，却又听身后宋曲莲道：“你走可以，但你怀里的狗得给我留下。”

    这人！

    陆铃儿背对着宋曲莲咬了咬牙，转过身时又立刻换了一副脸色，蹙着眉头委屈又为难道：“少爷，我家云片糕还没吃饭，它饿着肚子，可是会咬人的。”

    宋曲莲懒懒道：“跟着本少爷，未必还能让它吃不饱饭？”见她一副为难纠结的模样，他难得耐心补充：“放心，它在本少爷身边，可比跟着你这穷酸强上千百倍，不说山珍海味，好歹大鱼大肉是少不了它的”，说到此处，他伸手拿起旁侧一个金色的摇铃晃了两下。

    陆铃儿知道这摇铃乃是楼里供客人有需要时，专门差使人用的。

    果然铃响没过多久，便有龟奴进前询问，宋曲莲只道让人送一桌上好的酒菜过来，便让人退下了。

    宋曲莲做完这些，又转头看了眼还站在原地不动的陆铃儿，忍不住蹙着眉道：“怎的，舍不得？”

    陆铃儿抱着怀里正摇头晃脑，懵懂不知事的傻狗低低道：“云片糕是我从江边捡来的，从不过巴掌大小养到现在，身子依旧弱得狠，恐怕大鱼大肉吃多了，容易克化不动。”

    宋曲莲看她这一脸可怜兮兮，又委屈巴巴的模样，仿佛自己要割人心肝儿似的，一时觉得有些无趣。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袍子下摆处的狗掌印，有些不耐道：“行了行了，我要留下它，那是这狗的福气，偏你这小丫头目光短浅，硬生生要断了它的富贵前程。你若执意让它跟着你继续受苦，我也随你。你就带着它赶紧滚吧。”

    瞧宋曲莲这话说得，仿佛她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可她知道那富贵公子，多的是喜新厌旧的薄情货色，若真因他一时新鲜便将云片糕给了他，待他新鲜劲儿过了，还不知要怎么冷落她家云片糕呢。

    陆铃儿忍住自己想要冲人翻白眼的冲动，抱着云片糕向宋曲莲行了一礼，便急匆匆的跑了。

    宋曲莲瞧着陆铃儿那小耗子一般滴溜溜逃窜的模样，仿佛她后头有猫儿追赶似的，一时只觉好气又好笑。

    他摇了摇头，正待收回视线，却见门口忽然走进一道窈窕倩影，衣袂翩翩、环佩叮当，一双含情美目带着三分醋意，七分探究从他面上掠过，然后化作一抹娇滴滴的笑；“难得见您心情如此舒朗，可是遇着什么有趣儿的事了？”说罢，视线还特意往门口燎了一眼。

    这女子，正是拂云院的花魁，莲莲。

    宋曲莲却不答她，只眼神轻佻的将人上下打量一遭，然后挑眉一笑，慢条斯理朝人勾勾手指道：“可是精心装扮过了？闻着身上一股子桃子味儿，走近了我瞧瞧，嘴上口脂可抹匀了？”

    笑容佻薄、意态风流，全然一副沉迷于美色的浪荡子模样，仿佛与片刻之前不似一人。

    人人都道宋家少爷风流成性，处处留情，乃是这宛城里头一等的浪荡子。

    世人却不知，这人面上有千般模样，风流不过其中表象，但内里心肠只得一副，那外头还包着坚冰，冷心冷情的，没人能轻易得进去。真正是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可偏他这轻浮又冷淡的样子最是勾人，让人禁不住的想要飞蛾扑火。

    莲莲勉强压下心中失落，挪着步子走上前来，身子软软倚进宋曲莲怀里，嘟着嫣红的小嘴儿道：“口脂抹没抹匀，那都是给外头人看的，公子莫不亲自尝尝，看奴家这口脂味儿，有没有比桃儿更甜？”

    宋曲莲闻言哈哈一笑，一手环上她腰肢，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嘬了一口，然后砸吧了几下嘴道：“不甜，一股子醋味儿。”

    莲莲见他这般打趣自己，忍不住在他胸膛上轻拍了一下，嗔道：“呸，谁醋了？”

    宋曲莲浮浪的笑：“你没醋，就是嘴上尝起来一股子酸味儿”，见她不依不饶，又道：“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值得你这般吃味儿？心眼子这般小，可如何是好？”

    莲莲靠在他怀里娇嗔不已，心里到底是舒坦了一些。

    其实并非她心眼子小，连一个小丫头也要嫉妒。只是她刚进门时，在宋曲莲脸上见到的那抹笑容，恣意爽朗、干净明澈，全然不似往日敷衍客套。

    这还是自己被他包下这般久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发自真心的笑意，怎能不让人心惊？

    ***

    却说陆铃儿抱着云片糕急匆匆下得楼来，直走到外头日光明晃晃的大街上，才停下步子喘口气。

    云片糕被颠得晕头转向，这会儿正使劲扒拉着她胸口的衣裳，挣扎着要下地。

    陆铃儿抬手在它脑门上敲了下，骂道：“傻狗，你刚才差点儿就落到坏人手里了，知不知道？”

    云片糕听不懂这话，仍蹬着腿往地上蹿。

    陆铃儿困它不住，便弯腰将它放了下来。哪想云片糕方一落地，就划拉着四条小短腿，屁颠屁颠跑到前头一个包子铺前，抬头朝那小贩‘汪汪汪’嗷了好几嗓子，见人无动于衷，这才转过头来，吐着舌头眼巴巴的望着她。

    显然是饿得狠了。

    陆铃儿瞧它这馋鬼似的模样觉得有些丢脸，但看在不久前，自己代它拒了那大鱼大肉的份上，还是从怀里掏出银子，买了个肉包子给它。她自己则啃着从家里带过来的两个干馒头。

    摊子上的花饰被太阳晒得焉了大半，但好在帮忙看顾摊子的婶子，还帮着卖了些钱。

    陆铃儿给了她两枚铜钱算作谢礼。

    一人一狗坐在花摊后头的台阶上吃午饭，陆铃儿低头看云片糕吭哧吭哧咬开包子的面皮，专挑里头的肉馅吃，就又抬手在它埋着的小脑袋上又敲了一下，出言教训道：“吃的比我都好，竟然还挑食？小心我回去就把你给炖了。”

    云片糕抬头懵懵懂懂的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低头啃肉包子。

    待吃过了饭，陆铃儿决定收摊回家，不然谁知道那宋曲莲会不会又心血来潮，再来找自己的麻烦。

    正被人忌惮着的宋曲莲，此时仍靠坐在临窗罗汉床上，身前棋盘换作了笔墨纸砚，摊开的澄心堂纸上，龙飞凤舞寥寥两三行墨色字迹。

    他手边一盘冰镇过后的鲜葡萄颗颗圆润饱满，深紫色的果皮上头仍冒着寒凉的水汽。

    午后的日光跃进窗台，洋洋洒洒铺了满地。

    宋曲莲大半个身子亦被笼罩在这金芒里头，绚灿的光影将他如画眉眼勾勒得更加凌厉深刻，如仙人高坐云端，凛然不可接近。看得一旁静候待命的宋府小厮，自惭形秽般的低下了头去。

    宋曲莲一手支着额角，竹青衣袖堆叠在肘间，露出其下一段腕骨玉般精致，修长指尖捏一杆纤细毫笔，低垂的视线将纸上文字再漫不经心扫过一遍，见无补充，便将信笺对折两段，交到屋中静立着的小厮手里：“你把这个带回去交给宋老头，待他看过信后，自会帮着操持”，这口吻，哪有半点为人子女的尊敬。

    那小厮却早已习惯他这般，接过信后小心收进怀里，又看一眼宋曲莲，小心翼翼道：“少爷，您在这拂云院里头都住了好些日子了，可想好了何时回去？”见宋曲莲不说话，顿了一下，又劝道：“青楼里头虽然住着舒坦，但总比不了家里头自在。况且此处也非久居之地，传扬出去，于您名声也不好听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