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心作死的宋曲莲,嘴角勾着抹淡淡的笑,一双冷凝的目光直直落在陆铃儿面上,随着他人越走越近,那目光就愈发的锐利吓人。
陆铃儿紧抿着嘴唇,垂着眼帘并不与他对视。
秦箫仪知道自己儿子的那张嘴素来毒若砒霜,唯恐他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忙上前重重在宋曲莲胳膊上打了两下,斥道:“你这臭小子混说什么呢?又想跪祖宗祠堂了是吧?还不快给铃儿道歉。”
又安抚陆铃儿:“曲莲他只是一时着急说了气话,铃儿你可千万别往心头里去啊。”
张沐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铃儿姑娘,宋曲莲这人就是嘴硬心软醋劲大,其实他心里是很在乎你的。要不他能为了你,昨天喝一晚上闷酒,刚一听说你要走,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留人?”
话说完,见陆铃儿没有反映,张沐便用胳膊肘碰了碰宋曲莲,用眼神示意他自己也说两句。
哪知宋曲莲看见陆铃儿这默然不语的样子,心里更是憋闷,深吸两口气后,才勉强平心静气的开口道:“怎么,说你两句就委屈了,就要离开宋家?那你瞒着我,穿成那样在月光诞上抛头露面,又和那姓孙的……”
说到这里,他转头瞥了眼旁边立着的秦、张俩人,才又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那一巴掌。你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若是换成旁人,我早就将人提脚发卖了,哪还容得你在这里耍性子?陆铃儿,你扪心自问,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好?什么样的才算好?宋少爷,你是真的清楚吗?”随着这一句带着哭腔的质问,陆铃儿微扬起的脸蛋上,此刻已布满泪痕。
她抖着嘴唇,声音暗哑道:“如果你所说的好,是活计上轻松闲暇,物质上慷慨大方,那你对我确实很好。可是宋少爷,我先是小渔村里无拘无束的野丫头,后才是处处需要循规蹈矩的宋姨娘,你们高门大户里的尊卑有序,进退知礼,对我来说全然都是陌生,我学不来,也做不到。”
“我这样说,或许是有些不识好歹,毕竟比起从前,我在宋家也算是锦衣玉食。可是宋少爷,一辈子那么长,我不想只是去见个朋友就要被人怀疑诘问,不想被人言语伤害了还要陪着笑脸,不想抬头宋家颜面,低头妾室本分,不想一辈子束手束脚的活着。”
若是只图每月那二十两五的白银,她或许能勉强忍受这些,但错在她动了心,生了妄念,有了期待。
宋曲莲说喜欢她时,她会欢喜雀跃,恶语相向时会伤心难过,想要被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尊重呵护,而不是开口闭口‘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这样不对等的关系,她现在一刻都不能忍受,因为会心痛,会失望,会迷失到摆不清自己的位置,那才是一场天大的灾难。
听见陆铃儿这样一番肺腑之言,在场几人都免不了有些触动。
回过神来的秦箫仪见她脸上都是泪痕,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嘴上道:“好孩子,你别哭……”
张沐蹙着眉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宋曲莲则是握紧拳头,沉着脸不说话,隔了半晌,才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难道宋家对你而言,不过就是牢笼枷锁?”
陆铃儿与他对视片刻,才摇头回道:“哪里有这么多的牢笼枷锁,不过就是我不想留在宋家了,仅此而已。”
“呵,不想留在宋家?”宋曲莲闻言嗤笑一声:“我自问这些日子对你,虽算不得处处周到妥帖,但也费心费心,精心细致,没想最后落到你眼里,就只剩下规矩和束缚,看来我还真是自作多情。”
说着,他抬手招来远远避开在墙角下的思雨,让其去东厢取三百两银票来,交与陆铃儿道:“既然你想走,那就好聚好散吧,我宋曲莲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念在你好歹服侍过我一场,这银票就当我这个主子给你的临别赠礼了,以后若有相逢,咱们就当不认识吧。”
秦箫仪闻言在旁急道:“曲莲,你这孩子可不能说气话啊。”
张沐也劝道:“我说兄弟,咱话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绝吧,你哪天要是反悔了,这面子要往哪里搁啊?”
宋曲莲却恍若未闻,只将一双目光盯在陆铃儿脸上,眼底似有期待。
可陆铃儿在听完他一番话后,直接跪下身来,朝宋曲莲磕了一个头:“奴婢多谢少爷赏赐。”
见她如此,众人便都没了话语,宋曲莲一张脸阴沉仿佛都能滴出水来,最后自嘲一笑,将银票往地上一扔,便转身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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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铃儿拎着包袱从宋府出来,并未直接回去小渔村,而是绕道去了女客较多的几条街上逛了逛。
她仔细思量过了。
宛城地方不大,做生意紧靠衣食住行更为稳妥,而这几样中,陆铃儿唯有制头面的手艺能拿得出手,而她母亲在女红方面则是一把好手。
陆铃儿原本想如之前一般,先支一个摊位积累些本钱和客源,但有了今日宋曲莲给的银票,她立刻便改了主意。
毕竟摆摊卖货讲究的是个物美价廉,但若想生意长久稳定,还是得依靠铺面积累熟客。
所以她打算租赁一间铺子,将首饰和女子成衣搭配售卖。
如此既能物尽其用,而她母亲的手艺也能有了发挥的余地。
陆铃儿一路走走看看,午饭也只在街边买了两个馒头垫垫肚子。
经过一番对比之后,目前合心意的铺面有两处。
一处位于长武大街和东城大街的相交处,一处则临近风雨桥那头的渡口。
两处店面各有优势,价钱也相差不大,陆铃儿一时难以抉择。
好在此事并不着急,因此她便想着回去和大家商量商量再说。
眼见夕阳隐入山巅,周遭暮色渐沉,陆铃儿便拎着包袱,以及给王桂云新买的几贴治膝的膏药打道回府。
待到了家,几人吃过晚饭,陆铃儿便将准备开店的事情告知了王桂云。
王桂云听后自是十分高兴,但一面又担忧是否亏欠宋家太多。
陆铃儿便解释这些钱是宋家少爷入的股,以后若是赚了银子,会给予他一半分成。
王桂云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口中自然免不了对宋曲莲的一番感谢。
给予宋曲莲一半分成,这是陆铃儿在收下银票时就做好的打算,不然她也不会接受得如此坦然,虽然这事多少有些一厢情愿,或许宋曲莲对此并不在乎。
而且现在一切都还只是设想,盈亏亦未可知,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尚早。
王桂云是个急性子,知道陆铃儿在店铺的选址上游移不定,便忙拉着她去隔壁寻廖叔拿主意。
廖叔是个沉稳靠谱的性子,也一直将陆家姐弟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听说陆铃儿要开首饰铺子,他心里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一口答应明早和她一起去那两处店面看看。
从廖婶子家回来后,陆铃儿便将从宋家拿回来的行李整理了一遍,待看到宋曲莲之前赏的碧海青莲佩时,她忍不住愣了一下。
因为这玉佩十分贵重,所以陆铃儿在离开宋府时,曾想过将它还给宋曲莲,可是一想到将来或许和宋曲莲再无瓜葛,她心底蓦然一痛,犹豫片刻后,还是贪心的将它留了下来。
罢了,就当是个念想吧,想来宋曲莲也并不缺少这些。
陆铃儿望着手里的玉佩发了半晌呆,然后才从靠墙的衣箧里找出个崭新的荷包来,小心翼翼将玉佩装了进去。
因为儿时大火烧屋的情形太过深刻,陆铃儿便很少将贵重物品放在屋子里,于是思忖片刻后,她拿起立在门后的小铁锹,摸黑来到了院子里的榕树下。
别看这榕树下的坑洞挖得不深,但遮掩得十分隐蔽,而且王桂云白日里常在树下乘凉,晚上又有云片糕在院子里守着,陆铃儿并不担心会有贼人惦记。
将荷包和部分银钱一同放进坑洞内埋好,陆铃儿这才拎着小铁锹回了屋内睡下。
待到第二日早晨,廖叔同陆铃儿一道去街上看铺面,没想好巧不巧,渡口那处的店主乃是廖叔的旧识。
一番叙旧过后,陆铃儿直接盘下了此处,而店主也豪气的免了她半个月的租金。
而后忙忙碌碌又是大半个月,陆铃儿的‘悦己斋’终于在秋末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开张迎客了。
她从前摆摊虽不过小打小闹,但多少也积累了一些熟客和经验,再加之她手巧嘴甜,又有母亲、弟弟,还有孙文放和廖婶子一家在旁帮忙,‘悦己阁’算是迎来了开门红。
便连秦箫仪和莫雅兰也在开张当日,带着一群富家太太前来为她捧场助威。
陆铃儿在生意场上虽是个半吊子,但她在这方面似乎颇有天赋,又加之从前在宋曲莲身边耳濡目染,一段时间后,‘悦己斋’被她经营得倒也有模有样。
弟弟陆铛儿也经常会在下学之后,拉着虎子跑来铺子里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就连王桂云也不再闲坐家中,而是和廖婶子配合着为女客量体裁衣,脸上整日里都带着笑容。
比起从前在江上风吹雨淋,陆铃儿如今不仅有瓦片遮头,还能和家人常在一块,虽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暖烘烘的。
时间如白马过隙,她心里对宋曲莲的那一点酸涩不舍,也很快被每日的忙碌冲刷得几乎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