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秦箫仪带着晚风从‘悦己斋’闲逛回来，经过府中莲花池时，正遇着宋曲莲从对岸的假山后头绕了出来。

    如今莲、荷花期已过，池中景色凋敝，唯一还算鲜亮的，便是宋曲莲蜜合色袍摆上那一朵灿灿刺绣莲花。

    也不知是否因为换季，宋曲莲近日感染风寒后一直反反复复未能痊愈，往日健康红润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一双清俊的眉眼亦如这初冬的风一般，透着淡薄的凉意。

    看见秦箫仪笑意盈盈从门口的方向过来，宋曲莲脸上浮现一抹暖色，他顺着莲池上的葫芦桥行至对岸。

    晚风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先向宋曲莲行了一礼：“少爷。”

    宋曲莲朝她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秦箫仪见状一脸担忧：“你这咳嗽都好些日子了，怎的还这么严重，要不要找卢大夫换个药方试试？”

    秦箫仪忍着喉咙里的痒意摆手道：“无妨，估计过两日便好了”，又怕她继续担心，便转移话题道：“难得见您如此高兴，可是在外头捡着银子了？”

    因着陆铃儿离开宋家的事情，秦箫仪可是好些日子不曾开怀了。

    “捡什么银子啊，我们宋家又不缺这些”，秦箫仪闻言嗔他一眼，然后笑道：“铃儿的‘悦己斋’不是才开张吗，我下午便又过去瞧了瞧，看她招呼起客人来有模有样的，我心里也替她高兴。”

    宋曲莲鼻哼一声道：“您对她倒是上心。”

    秦箫仪见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论上心？我能比得过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悦己斋’隔壁胭脂铺的女掌柜，有事没事总去指点铃儿生意经，这事就是你授意的。”

    宋曲莲闻言咳嗽两声，佯装云淡风轻道：“宋家几代经商，陆铃儿好歹在咱们家呆了这些日子，要是做生意赔了个精光，传扬出去，岂不堕了宋家的名声？”

    秦箫仪也懒得戳穿他，摇头笑道：“呵，你就嘴硬吧你”，又感叹道：“要说铃儿这孩子是真聪明，不仅东西一教就会，而且还会举一反三，嘴巴甜还特别有眼力劲儿，倒真是个经商的好苗子。若不是你们……”

    说到这里，她话语一顿，继而满眼期待的望着宋曲莲道：“你俩这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你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时候将铃儿接回来啊？难道你还真打算看着那孙，孙什么放将人给抢走？”

    宋曲莲闻言笑容一顿，佯装不在意问道：“那孙文放又在陆家人面前献殷勤？”

    秦箫仪自然不好去说一个晚辈的不是，况且孙文放又并未犯什么错，于是道：“新店开张事情本来就多，小孙能每日下工后过去‘悦己斋’帮忙 ，倒是减轻了铃儿不少负担。”

    而且她们一家子孤儿寡母，难免会有人恃强凌弱，借机生事，偌大一个店铺，没有个男人撑腰可怎么行？

    可偏偏曲莲这孩子要逞这一时之气，白白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宋曲莲闻言，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沉，冷哼一声道：“这样岂不正好？他们两个郎有情，妾有意的，我又何必过去瞎凑热闹？”

    “什么叫瞎凑热闹？”秦箫仪见他这时候还在赌气，忍不住怒道：“铃儿本就是我的儿媳妇，要不是你说话太不留情面，她又怎么会离开家里？我不管，你若还想认我这个娘，那你就赶紧去把铃儿给我接回来。”

    宋曲莲蹙眉道：“儿媳妇可是要明媒正娶拜天地的，我和陆铃儿何时有过这些？再说了，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若真想回来，何需我亲自去接？”

    “虽未拜天地，但铃儿这儿媳我是认准了的”，知子莫若母，秦箫仪哪能看不破宋曲莲不过嘴硬，指着他道：“女儿家脸皮薄，何况铃儿也是个倔性子，你若想等着她能自己回来，那我还不如直接给你一个木鱼，让你出家得了。”

    宋曲莲望着满池残荷叹了口气：“不回就不回吧，反正陆铃儿呆在宋家也不快活，何不放她自在？”又笑道：“至于这出家一事，我劝您还是莫要想了，因为您儿子现下七情未断，一身贪嗔痴怒，估计佛祖也会怕我扰了佛门清静不肯收我。”

    秦箫仪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头疼：“臭小子，你怕是又想跪祠堂了吧，故意说这话来气我。”

    宋曲莲忙摇头道：“怎么会，您可是我亲娘，做儿子的哪敢气您呐”，又笑：“若是您见着我心烦，那我明日便去别院里待着思过去。”

    话未说完，就被秦箫仪一巴掌拍在背上：“你身上的病都还未痊愈，这时候跑到别院里去，是觉得我为你操心得还不够多是吧？”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灰心的叹了口气，手捂着胸口摆手道：“罢了罢了，如今你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当娘的是再也管不住你了，那随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宋曲莲见她这心灰意冷的模样，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只得又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来安抚她。

    待回到碧云轩东厢，时已至夜幕。

    初冬的天色总是黑得格外早，寒风悄无声息卷落庭院枝头残留的枯叶，又试图透过轩窗蹿入灯火通明的室内，只无奈被厚实的桑皮纸挡了个严严实实，只得趴在窗上窥一窥条案上摇曳的烛火。

    灯烛旁侧，清冽的龙脑香在博山炉里燃出细烟，细烟拂过青瓷胆瓶中淡粉的腊梅，满室萦绕芬芳。

    宋曲莲手握一杆玉笔，长身立于条案一侧，只见他下颌微扬，一双目光静静落在墙上挂着的《美人出浴图》上。

    因着风寒未愈，他身形较之从前看起来清减许多，朦胧的烛光打在他劲瘦挺拔的背脊上，在这寒风瑟瑟的初冬夜里，莫名显出几分孤清落寞来。

    思雨拎着食盒从外头推门进来，抬头恰瞧见他这副模样，她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但又在宋曲莲偏头看过来时，飞快的垂下了眼帘。

    那日在广萧阁，她虽立在远处并未听清几位主子的对话，但事后从陆姨娘绯红的眼眶和少爷冷然的神色可以看出，两人那时必然有过一番激烈的争执。

    少爷本就不是个温和性子，从前对姑娘家更是不假辞侧，但自从陆姨娘入府后，他待陆姨娘面上瞧着虽与旁人无二，但只有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少爷对陆姨娘有多么宠溺纵容。

    少爷的婚事向来是老爷、夫人的一桩心病，如今见到少爷终于开悟，二老自是喜不自胜，哪知正在众人欢欣等待两人开花结果时，陆姨娘竟会忽然离开了宋家。

    而少爷自陆姨娘走后，便许久不曾开怀，整日冷着一张脸不说，胃口和心绪更是不佳，致使一场小小的风寒久未能痊愈。

    惹得众人担心不已，便连说话、做事也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思及此处，思雨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身关上房门，又将食盒里冒着热气的汤药端出来放至桌上，柔声道：“少爷，药已经熬好了。卢大夫知道您这些日子睡不踏实，特意在里头添了一味安神的草药，您趁热喝了试试。”

    宋曲莲闻言却看也不看，只咳嗽着摆摆手道：“你先搁桌上吧。”

    思雨知道这药一旦搁下，那最后肯定是要被他泼到院中花树底下，忍不住劝道：“少爷，如今天气渐寒，这药再放就要冷了，到时候喝了伤胃不说，这效果也是要打折扣的。”

    宋曲莲不甚在意道：“风寒本就只是小毛病，喝不喝药都不打紧，偏你们喜欢跟着我娘小题大做，还特意请了卢大夫过来，又是扎针又是喝药的，忒麻烦。”

    思雨抿了抿唇，依旧柔声道：“您这风寒若是三五日便好了，夫人也就不担心了。可是您这大半个月了还一直反反复复，她又怎么放心得下？就算是为了夫人一片慈母之心，您也得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将这碗药喝了，您说是不是？”

    思雨平日寡言少语，与陆铃儿的叽叽喳喳仿佛两个极端，如今她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定然也是受了某些人的影响。

    想起那人，宋曲莲不免又想到了白日里，母亲说起孙文放那小黑脸，又在陆铃儿面前大献殷勤的事情，便忍不住有些心烦。为了自己耳根清净，宋曲莲沉默的端起桌上的碗，一口将里头漆黑的药汁喝了个干净。

    思雨看宋曲莲忽又冷了脸色，约莫也猜到可能是和陆姨娘有关，便也只当不见，默默将空碗放回食盒内。

    她收拾好东西正待转身离去，却听宋曲莲忽然指着墙上的美人图淡声吩咐道：“这画我瞧着也觉得有些腻歪了，你明日到我娘那里取一幅观音像，将它换下来吧。”

    思雨听见这话，忍不住有些惊讶。

    这美人图乃是少爷亲手所绘，挂在东厢墙上已有两三栽。

    老爷、夫人曾多次提过，此画瞧着不雅，让少爷将它收起来，只是少爷每次都是充耳未闻。

    也不知他今日为何，竟主动要将这画换了去？而且还是换成他从前不屑的观音像。

    要知道她家少爷从来不信鬼神，如今却要在屋子里挂上观音像，这无异于天上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思雨此刻心里万千疑惑，抬头小心翼翼觑一眼宋曲莲的脸色，可惜并未能从他平静的面上瞧出任何端倪，她只得压下心底的疑问，柔声应了一声：“是。”

    见宋曲莲再无吩咐，思雨便拎着食盒退出了室内。

    她立在廊庑下，抬起双手正欲将身后的房门阖上，却从指余宽的门缝里隐约听见宋曲莲一声低低的感叹，语气里带着疑惑和无奈。

    “不过就是少了一个人，怎会忽然觉得四周这样静，这样空？想想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思雨便知道，少爷这是想念陆姨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