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见过浮令松没束发时的模样,那通常是在洗头后束发前,从未在这个时辰见到披头散发的浮令松,并拖着一头乌黑茂密的秀发在院中四处走动。
一股暖流迎面而来,此来确定梨叶身体可有不适的浮令松心下安之,细致打量了她的面色,红润红润的。
观察到浮令松慢慢蹙起的眉头,梨叶心叫大事不妙,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不知公子会先提她醉酒还是冒雨乱跑的荒唐事。
“头发湿哒哒的躺下,可是盼着明日好歇一歇。”衣服是换了,湿发还原封未动绑在一处,被约束着,真是马马虎虎。
批评的语气,搞得梨叶一头雾水,接着是轻柔的动作,使梨叶恍然大悟。
大意啊大意,泡澡时怕弄湿头发干不了,还特地让巧巧给她束了起来。
“公子,我,我来。”怎能劳烦公子给她解头发,梨叶僵着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别动。”浮令松无情地拍掉梨叶因着急而在头上乱摸的手,耐心的给她拔取发上的木簪,随着木簪的移动,他忽觉阴郁心情转换,豁朗不少。
梨叶紧张地咽咽口水,呆呆地接过浮令松递到她手上的簪子,脑中拼命没话找话,鬼使神差的来了句:“公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是。”
没想到浮令松回答的爽快又坦然,梨叶只好硬着头皮问:“为什么。”
浮令松动作稍显笨拙的为她松发带,淡淡道:“或许是因为在天灾面前,感到人力渺小。”他顿了一顿:“只能看着大火无情的吞噬一切,将辛苦所得顷刻化为乌有。”
也许是为不能挽救更多大火中丧失的生命痛心而自责,所以公子才会说这番话吧。
“天灾人祸!我和父母就是因为发水灾而天人永别的。”梨叶叹息,有关于父母的信息早已模糊,但父母下跪求人的画面,她想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去求别人收留我,倾尽家当把我安放在了一户有钱人家的船上。”
“我是眼巴巴的望着他们被大水冲走的,我一个劲的哭,小小的年纪不敢下水,也知下了水必死无疑,更救不了他们,他们看着最疼爱的人平平安安,走的时候心中无牵无挂,也不留遗憾了。”
“当然后面是瑜伯告诉我的,他找到我时,我哭的他实在不耐烦。”梨叶故作轻松地笑笑:“所以公子,我们虽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但可以用现有的力量减少遗憾啊。”
梨叶冲着浮令松笑的明媚,起码看到她的傻笑能暂时缓解公子心中的不痛快,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梨叶笑的更加卖力。
对上梨叶浮夸的笑容,浮令松一瞬的失神,扯了扯唇,低头轻咳出声,不觉声线温和:“以后不要用自己不愉快的过往去安慰别人,就像扯掉自己愈合的伤疤,去弥补别人的伤疤,徒留两败俱伤。”
“好好好。”梨叶顺从的答应。
“还有,以后不要再沾酒。”
这个绝对可以,刚醒那会儿头懵懵的,说不上来哪里难受,梨叶郑重保证:“绝对不敢再喝酒。”
“再者。”浮令松本想说不要再淋雨,想了想道:“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梨叶一个劲的顺从点头保证,这会儿她只想要浮令松开心些。
云明拿了食盒,半道上正遇到背着药箱而来的瑜伯,武宜跟在他身后也提了个小食盒。
进了院子几人直奔正屋,眼尖的武宜一晃眼惊呼道:“公子!”
眼花的瑜伯没来得及看清楚状况,只当是浮令松受了伤,不停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大惊小怪。”云明提着食盒上前,对面色有所缓和的浮令松道:“在这里吃?”
浮令松点点头,余光看到与他拉开距离的梨叶,又道:“不了,我回屋吃。”
瑜伯只能干着急,奈何眼睛看不清,紧赶慢赶到了梨叶屋门前,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头披着的秀发,再细细观察浮令松,毫发无伤的立着,未见异样。
“成何体统。”瑜伯推着梨叶进屋,方才见安然无恙的两人站的过于贴近,一时摸不准刚刚武宜为何突然惊呼,只能若无其事的叫武宜拿药来。
梨叶解释道:“我们刚刚淋雨,头发湿了。”
武宜不由自主的,迷惑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干干的略微顺滑。好吧,他自己享用一把伞,只湿了衣摆,然后武宜不着痕迹的默默移动至梨叶面前,一脸严肃的盯着梨叶红扑扑的脸蛋。
瑜伯上手摸摸,确实湿漉漉的。“行了,喝药。”
“慢。”浮令松打开食盒,拿出了一份放在桌上,“先吃饭,吃过饭再喝药。”
瑜伯走过来,“公子,我先给你把脉。”
“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浮令松合上食盒,将梨叶的发带放置桌边,对望着他的梨叶道:“吃饭吧。”
梨叶下意识道:“保证先吃饭再吃药。”
浮令松笑笑和云明一起回屋,末了叫上独自风中凌乱的武宜,“吃饭。”
“吃饭吃饭。”武宜不舍的将视线从梨叶脸上离开,即将出门时,弯着食指无名指放在梨叶和他眼睛之间凌空比划。
梨叶虽被武宜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现下分不出心来跟武宜玩闹,依照浮令松的话好好吃饭。
瑜伯跟着坐下,欲言又止,即便他眼花,可梨叶白里透红的脸蛋他一览无遗,脸蛋红润并不说明什么,让他怀疑的是梨叶脸上泛起的一丝娇羞,看梨叶不藏不躲的样子怕是不自知。
回城后梨叶一直陪着公子同住在这院子中,知公子心如止水不近女色,但梨叶整日对着气宇不凡又好脾气的公子,生出别样的心思完全在情理之中。
小女子心思人之常情,坏就坏在,这是不被浮家老爷子所容忍的。浮清风家中世代从商,他在江南的大家族中长大,从骨子里讲究的是利益当头。
所以,即便浮清风看似淡泊洒脱,可在他老人家眼中,梨叶和他都只不过是区区家仆而已。
虽是不着边际的事,瑜伯就是越想越担心,若老爷子有丁点察觉,梨叶都是危险的,瑜伯忧虑,得需尽早想个万全之策。
“吃好饭喝了药好好睡一觉。”瑜伯提着药箱要走,又道:“方才我看公子走路有些吃力,我得去诊诊。”
“什么。”梨叶放下碗筷,不顾形象的一抹嘴,道:“等等,我跟你一起。”
看瑜伯在等,梨叶拿起桌上的发带,低头仰头之间飞速将头发简单束起,“走吧。”
“慌手慌脚哪里有姑娘家的文静样子。”瑜伯眯了眯眼,紧了紧跨在肩上的药箱带,道:“头发还湿着,绑起来作甚。”
一句话点醒了梨叶,“对啊,公子看到又该说道我了。”说着解开发带。
瑜伯道:“姑娘家披头散发有失仪态,不要去了。”
想到武宜瞪着眼直勾勾盯她的模样,怕是真的不合规矩,梨叶听话道:“那就不去了。”
瑜伯出了梨叶的屋子,摇了摇头,别有深意的朝正屋看去。
“果真如我所料。”瑜伯的手贴在浮令松膝上,忧心忡忡道:“拔凉拔凉的,恐是日后每逢阴雨天就会酸痛。”
武宜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
“去烧些水。”瑜伯打开药箱,对云明道:“有劳云公子帮忙行针,我去配汤药,让公子泡药浴好消解寒湿之气,不至于太难耐。”
“不必。”浮令松阻止道:“大晚上不便兴师动众,行针便好,泡药浴明日也不迟。”
“落下病根怎么办。”武宜着急道:“刚刚梨叶就泡了,怎么自己就嫌麻烦人,我去烧水。”他明白浮令松不愿因他一人打扰大家跟着劳作,“公子,我谁也不叫,我自己去。”
“真的不用。”浮令松说的坚定。武宜迟疑,看向云明。
“他不愿,就不必强求。”云明对两人道:“我行了针,会用艾条辅以灸之。”
瑜伯点头,自责道:“怪我怪我,糊涂啊糊涂,艾灸便可。”
浮令松喝了药,下逐客令:“有云明陪着我,你们快些回去休息。”
武宜仍然不放心:“可是公子。”
云明道:“去吧,看不出他心情不好,莫要雪上加霜。”
武宜识相的闭了嘴。瑜伯道:“云公子,药箱中各类小辅具应有尽有,尽可取用。”
云明道:“好。”
“瑜伯。”浮令松叫住他,问:“祖父可睡下。”
“这。”瑜伯知瞒不过,如实道:“公子出门后,老爷子叫上复生也出门去了,眼下仍未归家。”
浮令松道:“我知道了。”
“叮嘱她吃饭后再喝药,自己却端起药就喝。”云明拿了针,一点一点地捻进浮令松的血海穴。
“我吃不下。”浮令松道:“你说祖父出门时,心情是何状态。”
“你希望是何心情。”
浮令松拧着眉一言不发,看着云明将一根根细长的针,扎入他腿上各个穴位。
“大火若是三殿下方造成,祖父定是沉住气,一早起床摆弄花草,再慢慢悠悠的闲逛出门找太子。”
云明将最后一根针扎进阳陵泉,宽慰道:“今日大火威力十足,不是小打小闹,若是老爷子喜不自胜,难掩心中痛快也未可知。”
“越是难以收场他越是从容不迫,所以。”
“所以此事非但是太子方所为,老爷子也定清楚其中缘由,对导火线一清二楚,才会急不可待的出门,第一时间去找太子商议应对之策。”
“对。”
“一个是你祖父,一个是你昔日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你要如何。”云明点燃艾条,踢踢浮令松的脚,示意他帮忙拿过桌上的小木盒。
浮令松强颜欢笑:“我能如何。”
“别笑了,惨淡。”云明把艾条塞进木盒,递给浮令松,“拿着在针上方活动。”
浮令松一时没注意,手被出烟口的烟气燎到,木盒应声而落一分为二。
“心不在焉。”云明很是无奈:“倚楼行刺的女子至今下落不明,何况他堂堂太子。”
“你料事如神,帮我算上一算,到底,到底该当如何。”浮令松清楚知道这样的请求有些荒唐,但此时的他心中溃乱如麻,试图寻找一丝慰藉。
“朝堂之事风云变幻,皆非小事,不是我能掌控预料。”云明再次将整理好的木盒递给他,“再说,知道又能如何,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久久的沉默不语后,云明起身给浮令松拔针。
“之所以大隐隐于市,说的是身处俗尘,心却不为俗尘干扰,一切嘈杂喧嚣视为虚幻。可阿松,你小隐于逸山四年,对人对事淡然处之,但城中围困的是被俗世浸泡已久的人,对权力金钱的欲望深入骨髓,不要期望他们自愿从这个染缸里出来,人各有命,善报恶报是个人所作所为的见证。你已尽力劝阻,不该再为此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