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雾浓,天暗得快。夜风飘摇,西街酒肆多,风里都弥漫着酒香,行人不饮自醉。走近灯火最为亮堂的路段,两波脂粉香气争先恐后拂面而来,怡春楼的姑娘们杵在门口腰肢轻摆,对面南风馆的小倌们各显风骚。

    怡春楼赚男人兜里的钱,南风馆赚女人兜里的钱,原先互不相干。只是皇城最近多了不少异邦人,风流不羁男女不忌,两边为了揽客,频频吵个面红耳赤。

    这晚又是一场口舌之争,怡春楼新来了好些泼辣的姑娘,三言两语把小倌骂得狗血淋头,将南风馆的二把手谢二气得亲自骂街。他刚薅起袖子叉起腰,一个小倌侧身挤进人堆,走到他身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一沉临阵离场,身后传来姑娘们一阵哂笑。

    南风馆的密室里,司南已经换回男装等了许久。

    眼前人戴着面具,眸光如同深潭死水,令谢二看不出是喜怒,他方才骂街的气焰荡然无存,小心翼翼地问:“少主忽然至此,不知有何指示?”

    他耳朵竖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闻人语,他挠了挠脑袋:“少主,属下是不是做错事了?属下愚钝,还请少主明示。”

    “谢二。”司南总算开口了,他的语气略有不愉,“我让你代管南风馆是要你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我的耳朵和眼睛,没想到你还真把这当成什么营生了。”

    看来他与怡春楼姑娘们的口舌之争被听见了,谢二心里委屈呐,这少主账目之事过问得少,不知道维持生计的难处。就算南风馆背后有虎门钱庄托底,还有客人一掷千金,但也遭不住南风馆从里到外奢靡用度,开张以来入不敷出,小倌们不得不紧衣缩食,再这样随意经营下去都得喝西北风。

    “属下也是没办法啊,这南风馆开销太大了,虽然虎门钱庄愿意拨账帮衬,但怎么说呢,弟兄们也不好意思一直伸手拿钱啊,能把这南风馆经营起来,咱们不是能多点底气嘛。”谢二搓了搓手,犹豫道,“而且近日异邦人多,他们要是进了这里,属下也能从他们身上为少主你探探北渊的风声。”

    “知道了……”他轻叹了口气,问,“谢三在宫中是否一切安好?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他们谢家三兄弟都在为少主办事,可是少主一直以来对谢三格外关照,只问谢三一人的安危。他忍不住萌生妒意,不忿地撇了撇嘴:“属下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他了,他呀,在宫中攀上了徐公公,锦衣玉食地,怕是早已忘了少主的关照了。”

    他往谢二□□瞄了一眼:“怎么,你羡慕他下面挨了一刀?要不要我把你送进去陪他?”

    谢二只觉身下一阵发凉,他打了个冷颤,赶紧道:“别,属下说笑罢了,说笑罢了。”

    “你有空与怡春楼的姑娘争吵,还有空跟我插科打诨,那想必我要你探听的事儿已经成了吧?”

    他嘿嘿一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少主,您想先听哪个。”

    怎么这谢二如此不稳重,还好派去宫中的是他弟弟谢三,司南无奈道:“你先说坏消息。”

    “属下查到,整个皇城楚都只有世代打铁制器为生的宋家祖上来自北渊。不过,这宋家十二年前就被一场大火灭门了,少主你要找的东西,他们怕是帮不了你了。”见他沉吟不语,谢二继续道,“但属下觉得,既然少主已经确定要找的东西在大楚宫中,有宋家帮忙更好,没有的话,也不打紧,总会找到的。”

    “……罢了,好消息呢?”

    “大哥传来密信说那假少主求娶郡主,是奉北渊皇后之命。”谢二细长的眉眼眯成了道缝,将手横架在脖子上,恶狠狠地说,“他如今回去交不了差,只得逗留在楚都。少主,不如我们借此机会把他悄悄做掉。他要是死在楚国的地盘上,北渊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有好戏看了。”

    他来回踱步,思量片刻后,说:“此事我另有打算,你无需动手。这段日子,你就顾好谢三那儿,还有南风馆的开销也不用你烦心,我去钱庄再支一笔帐。”

    “少主,要我说啊,有些地方俭省一些,也能养弟兄们了,不用去求钱庄。”谢二见他不信,拿起账目带他看了几处南风馆穷奢极侈的摆设,振振有词地提议一切从简。

    华美靡丽的大堂里,笙歌鼎沸。台上的小倌卖力吟唱,棠月一边叫好,一边将手边的金银珠宝丢了上去。

    在阵阵起哄声下,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倌叼起一支花,走向了这位出手最为阔绰又容貌姣俏的姑娘。南风馆的规矩,在场的都心知肚明,献艺小倌将他的花送给谁就意味着他想让这人成为自己今夜的恩客。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棠月,她见怪不怪,淡然自若地望着面前的小倌,等着他使劲浑身解数取悦她。被她拉来的穆嫣嫣却是头一遭遇见这场面,羞得差点把脑袋埋到了桌下。

    往常的话,棠月会将这花随手抛出去,让那些起哄的人抢,谁抢到,就把小倌送给谁取乐。只是今夜这位小倌有些特别,眉眼间有七八分神似上官照。而且他像是没什么待客的经验,尽管坦着背露着腹,但举止很是青涩,为她倒酒时,手指尖都在打哆嗦。

    她不禁想要逗逗他,于是贴在他脸上,偏过脸来衔走了他嘴上的花,两人看着甚是暧昧不明。周围人煽动着她将这小倌赶紧带走,怎料她只拉着他坐下清谈,纷纷大呼扫兴。

    这一幕,不幸被司南看得一清二楚,他啪地一声将账簿摔在柜台上,给了谢二一记眼刀:“这是新来的小倌,你没教他规矩么?”

    谢二一紧张就爱搓手,此刻,他手快搓冒烟了。记得开张第一天,少主就定了个规矩,若是郡主来光顾,可以让她吃喝尽兴,但小倌不可与她有肌肤之亲。近日事多得忘记训诫这新来的小倌了,一时疏忽竟叫他撩拨了不该撩拨的人。谢二硬着头皮替他求情,说:“少主,这小倌的模样与状元郎上官照相似,不少人慕名见他,日后属下好好培养他,定能给咱南风馆带来不少生意。”

    “你不是费尽心思想着怎么俭省吗?把他送讲宫中阉了吧,南风馆少养一个人,谢三也能多个人使唤。”他决绝道。

    这夜,还很长。

    他离开南风馆,驾马疾驰赶到了皇城最西边的虎门钱庄。大半夜造访,家丁很是恼火地前来开门,但抬眼看见他脸上的虎头面具,立马收敛了怒意。整个钱庄的人都知道,庄主有两个不方便透露身份的门生,一个是眼前这位戴着纯金虎头面具的,另一个则戴着纯银虎头面具。

    家丁赶紧把他放了进来,又替他把账房先生叫醒为南风馆支账。他候在庭院外等着家丁的回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呵斥,声音浑宏:“好大的胆子,夜闯虎门钱庄。”

    不等他反应,这人使用两指猛击他的后胛骨,他浑身一阵酸麻。这人另一只手飞快遏住他的后脑勺,左腿屈起,蓄力用膝盖踢向他的腰部,给了他一踉跄。偷袭之快,令他根本来不及回击。

    这人的掌心就快落在他的天灵盖上了,蓦地放声大笑收回了掌:“这么久没见,你的功夫怎么退步了那么多。”

    “是你又精进了。”他耸了耸肩,转头看向身后,“没想到今夜回到钱庄能遇上你,相请不如偶遇,要不要跟我回南风馆喝一杯。”

    这人一边扶着脸上的虎头面具,一边后退两步:“我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醉生梦死,去南风馆找你切磋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不叙旧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话音刚落,这人就翻墙遁入黑暗之中。他看向一旁闻声赶来但未敢上前劝架的家丁,问:“他来干什么?”

    “跟你一样,缺钱了呗。”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喃喃道。这个同样戴着虎头面具之人比他同年投奔庄主,与他一样需要倚仗虎门钱庄的财势,与他一样夜出行事,与他一样来去匆匆行踪不定,有时候他也很好奇这个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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