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与宗正司的阴暗潮湿不同,刑部监牢没有那种暗无天日的窒息感,但也逼仄简陋,肃王爷的处境不算体面,盘腿席地而坐,不复往昔威严。

    见到三人的现身,他脸上并未流露喜色,眉头倒是拧得更重了。棠月围着肃王爷嘘寒问暖说个不停,许久,他那紧绷着的面孔才有了些许松动。

    知女莫若父,尽管棠月神采奕奕,像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但他看得出来这分明是在强颜欢笑。倏地,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沦落至此,父王我并不畏惧,就怕连累月儿你一块儿遭牵连受苦。”

    “我这不好好地嘛,虽然日子远不及从前快意,但也算不上受苦。”她说着,将胳膊缩到了身后,尽量挡住袖口处那些损磨的痕迹。

    之前她的衣裳穿一件换一件,可抄没家财把她那些华贵的服饰都搜刮走了,只有几件忘在犄角旮旯的旧衣留了下来。想到这里,她有些气恼,嘟囔了一声,“就是那群宗正司的人实在可恶,我那些值钱的物件都给搜走了,还有那发给我们肃王府的俸银也苛刻异常,让人好生憋屈。”

    今时不同往日,保住了命已是皇恩浩荡,岂能再对吃穿用度挑挑拣拣。肃王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望着跟前装扮简朴的棠月,他心中苦涩却又无可奈何,如今的他能做的只有给眼前这个被他溺爱过度的女儿一些劝诫。

    “此次起兵边关,大抵是场持久之战,往后我不在肃王府,月儿你要学会精打细算,不能再没心没肺肆意挥霍了,有什么不懂的,就找靠谱的人拿主意,譬如秋嬷嬷,还有……”他深深地看了眼云姨,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顿了顿,说,“还有那上官照,值得多多来往。可惜你俩未曾在肃王府出事前定下终身大事,若是有他照顾你,我定能安心。”

    “父王你可甭念着他了。”

    察觉到棠月的语气有些腻烦,同时还带着些哭笑不得的意味,他说:“那阵子将你俩的婚事逼得太紧,是父王我的不对,只因当时急着早日将你嫁出去,让你赶紧入了夫籍跟肃王府撇清干系。除此之外,上官照着实是个佳婿,月儿你切勿置气而错失良缘。”

    “常言道,落魄见真情,患难见人心,上官照他至今音信全无,上官家在外也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跟肃王府划清界限,我们何必再提他。”她坦然地说,接着用胳膊肘轻轻抵了抵张克,介绍道,“有的人锦上添花,有的人就雪中送炭,他呢,就是给咱们送炭的人。”

    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将张克与他们曾经镇海偶遇赠授金条的渊源、以及张克如何四处奔走想方设法说情的事一一告知。不想被担心,她有所隐瞒,话里并未透露自己那段时间被扣押在了宗正司。

    闻言,肃王爷凝神望向张克,微微颔首:“那还真是缘分匪浅。”

    对于张克此人,他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只知道是国子监的教书先生,总像影子一样跟在上官照的身后,没想到,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人在竭力相助,虽说人微言轻,可有这份心已是万分难得。

    “以张大人的才智和魄力,想要在朝中有所作为未尝不可,继续待在国子监实在屈才。肃王府虽已失势,但还是有人肯给情面的,若你有所需要,尽管开口。”他认真道。

    “王爷,张某也想过功名利禄,只是愈了解愈发觉得里头水深,张某能力低微,不敢涉险,还是在国子监安稳度日适合张某。”

    假如眼前后生是个害怕惹是生非的人,断然不会在肃王府最难的时候去沾边,这么尽心只为了知恩图报?一时间,他竟摸不清张克的想法。

    思忖片刻,他神色肃然:“既然张大人更愿意教书育人,那可否帮着好好地管教月儿。她自幼丧母,本王就她一个女儿,对她甚是纵容。这性子改不了定会惹祸上身,本王不在她身边,往后烦请张大人多多费心。”

    “好。”张克懵了,可是嘴比脑子快一步答应了下来。侧过脸来,他看向身旁有些发愣的棠月,那亮盈盈扑闪扑闪的眼眸也陡然对视了过来,他的手心没由地冒汗,“王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声音很坚定,他自己也能听见。

    “家里还有云姨看着呢,干嘛要麻烦别人。而且我如今稳重了许多,父王你放心吧,若是遇到什么人刻意刁难,我顶多嘴上抱怨抱怨,不会去闹什么幺蛾子的,我肯定安安分分地等着父王你立功归来。”

    即使棠月信誓旦旦,可肃王爷还不放心,千叮万嘱:“月儿,你被关在宗正司的时候受苦了,就算被放了出来,暗地里却还有许多眼睛盯着你。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跟以前一样出言肆无忌惮。”

    在锥子般锐利的目光下,她噢了一声,颇为惶窘地说:“方才来这之前,我还跟云姨说要守口如瓶,千万别把我被扣押的事告诉父王你,没想到父王你已经知晓了。”

    这时,埋头给肃王爷整理行囊的云姨扬起嘴角,浅笑着应道:“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肃王爷的脸上也浮出一层笑意,只是笑得仿佛有些高深莫测。他的目光扫视着小小的刑部监牢,伸手摩挲着铁栏杆不言语。这里的狱卒夹杂各方势力,鱼龙混杂,还有太后明面上给他撑腰,有人趁机多嘴向落难的他献殷勤、说并不足为奇。

    沉默间,云姨已经利落地归置好了两三个包裹,待她准备打开那个放置在角落里紧紧封闭的樟木箱子时,肃王爷叫住了她:“不必,那里面是御赐之物,极其重要,我自己来收拾。”

    三人好奇地打量了过去,但肃王爷挪步走过去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见状,云姨也没有固执地追问下去。

    后来,她常常为此后悔,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就算让她知道了箱子里放的是何物,她也没办法改变结局。

    监牢外,掀起一波嘈杂,轮守的狱卒前来换班了。肃王爷也催他们赶紧离开,可云姨还有许多话没交待。这次前来,她带了一些瓶瓶罐罐的药膏补丸,备得匆忙,无论内服还是外用都不齐全。

    她急急地叮咛药用事宜,肃王爷却只顾摆手推辞,一不小心就将瓶瓶罐罐摔落在地。他的面色闪过一丝慌张,正了正衣冠,有意站得离她远了一些,摆出怏怏不快的样子,说:“我一切都好,往后随军也有人照看,你不必如此挂怀。”

    足下一片碎渣,棠月有些看不过去,直言道:“宗正司的人来抄没家产,连药也搜刮走了,这些天,云姨辛苦炼制才做出了这么点儿药,结果白费心血。”

    “是啊,可惜了。”肃王爷若有所思道,“神医云氏的名号响当当,凭肃王府当前的形势,可请不起你这么好的大夫了。天高海阔,云瑟,该是时候抽身离去另谋高就了。”

    上次肃王爷唤她全名,是八年前,还是七年前?她记不清了。她已经习惯了肃王爷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跟秋嬷嬷一样唤她阿云。若是有旁人在,肃王爷会唤她云娘,而不是这般生疏地唤她云瑟。

    她的脸色僵了僵,很快恢复一贯的温淑之色,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俯身挑件起了地上还没彻底损毁的瓶瓶罐罐。

    此刻棠月站了出来,帮她说话:“父王,你说这话未免太伤人了,你让云姨走,我不让,反正我已经把云姨当作一家人了,你要是赶她走,我就跟她走,还有秋嬷嬷,我们都一起走。等你从边关回来,只有空空荡荡的肃王府在等你。”

    胡搅蛮缠了一阵,肃王爷坚如磐石不为所动,他还板起了脸,高声唤来狱卒将三人赶了出去。

    “明日肃王爷便要匆匆随军远行,此番出征关乎能否重振肃王府,他忧劳气躁,出言自然莽直无心,我们听听罢了,无需较真。”不等棠月想好安慰之词,云姨先替肃王爷找了理由。

    她相信云姨不会一走了之,可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就是隐隐觉得有事发生。

    六月的天,变幻莫测。这一日风清日丽,可次日滚滚乌云,大雨瓢泼将那些给韩家军送行的人们堵在了家里,霹雳暴雷不时乍现,灼目霍闪间,一两匹战马受惊狂蹄,甚是狼狈。

    像是上苍提前给出了不祥之兆,韩家军奔赴边关之后,毫无所向披靡之势,坏消息一个又一个传了回来。

    不但频频战败,而且叫得上名号的将士都遭到了生擒,韩明烈也在最近的一场仗中被亲自上阵的北渊少主活捉,成了俘虏。

    与此同时,肃王爷的死讯和尸骨骤然而至。抬棺人说肃王爷是在前往边关的途中发病而亡,他本该随着韩家军同行,可舟车劳顿,途中突发恶疾,只能就地安顿休养。然而药石无医,不治而亡。

    众人不停追问是何种致命的恶疾,抬棺人却不肯直言。于是,云姨默默走到棺木边查看,掀开的第一眼,云姨就恍然明了。她摩挲着尸首外衣上毛茸茸的领子,默不作声了许久,然后将领子给硬生生拽了下来,扔在了抬棺人面前。

    猫毛如絮四散开来,她厉声道:“王爷一碰猫毛就会胸闷气短浑身起疹,平日对猫类避之不及,怎会将有猫毛的衣物穿在身上!你说话遮遮掩掩,各种隐瞒,怕是跟王爷的死脱不了干系!”

    “这分明是肃王爷自己穿上的,小的听说是御赐之物,肃王爷穿上以后就开始发病……但无论大夫怎么劝他,他也不脱……跟小的无关。”抬棺人吞吞吐吐交待道。

    “御赐之物?”云姨和棠月几乎异口同声,两人互看一眼,似是都想到了在刑部监牢里见到的樟木箱子。

    谁也没有预料到,那次会是见到肃王爷的最后一面,原来楚皇言行不一,将他调遣边关,叫他将功赎过是假,要他以死收尾才是真。

    肃王府被死亡的阴霾深深笼罩,宫里却不合时宜地送来了凤冠霞帔,以及堆积如山的钱帛奁资,圣旨命她前往北渊和亲。一种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去换取短暂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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