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座山，山不高，也并不陡峭。山上有不少树，长得都很粗壮，树木有青有黄，路边有草无花。看来是冬天，还是南方的冬天。

    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座八角亭，虽然样式简单，但还算干净。亭中有一个少女，静静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走到路边，朝山下看去。

    周晖这才看清楚，少女穿着绿色的妆花袄，下面是一条嫩黄色的百蝶穿花的裙子。这让周晖想起曾经给李西陆选的那身衣裳。周晖冷笑一声，她倒希望那是李西陆，可惜不是。

    少女似乎在等人，可她等得人一直没来。直到日上三竿，一个身影才慢慢从山下出现。果然，又是个熟人。

    “周郎。”少女远远看见他，立刻挥起手来，提起裙子跑着迎了上去。

    周郎依旧慢悠悠地走着，看见少女也没什么反应。少女跑到他身边，挎着他的胳膊，娇声抱怨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周郎这时才出声，却不是解释他来迟的原因，而是说道：“你今天穿的裙子不错。”

    少女听罢，惊喜道：“是吗？”说完放开他的手，转了一圈。这一转，裙子上的蝴蝶像是飞了起来一样。“这是你送我的，你忘了吗？”

    “是吗？”这次轮到周郎说这话了。

    少女嗔怪道：“就知道你记不得了。”嘴上这么说，她的手却又挎上了周郎的胳膊。

    他们走到亭子里，少女打开放在桌子上的锦盒，里面是一碟金黄色的桂花糕。她将桂花糕端出来，下面还有一碟玫瑰卷。

    “还好没凉，幸好在最下面放了汤婆子。你尝尝，这是我亲自做的。”少女说道。

    周郎看了一眼，道：“你亲手做的，这可尝不得。”

    少女的脸色一变，生气起来，拿起一块桂花糕就要往周郎嘴里塞。周郎身子往后仰了又仰，最后还是咬了一口。

    “好吃吗？”少女期待道。

    周郎坐直身子，一口点心品了半天，最后才悠悠说道：“还行。”

    少女立即喜笑颜开。

    周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看到这儿，淡淡说道：“够了，没完了是吧。”

    画面没有变化，少女又拿起了一块玫瑰卷。

    周晖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前已是一间寺庙。观音像下倒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嘴里还在不住地喊着救命。周晖看都不看她，只看向眼前的观音像。这尊观音塑得极好，眉目温柔，眼神带笑，看着周晖的眼神，就像母亲看着孩子。

    只可惜，这样的对视只持续了须臾。周围的景象很快就开始崩塌，消融，最后只剩下周晖，和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子。

    周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那少女站了起来，动作流畅，早已没了危在旦夕的样子。她的脸很白，白到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嘴唇很红，眼珠极黑。穿着打扮无不精致。就是没有一丝活气。

    活脱脱一个艳鬼。

    她和周晖在山上见到的那个少女长得一模一样。

    自然是一样的。因为这是在周晖梦里，眼前的少女，是她的亲生母亲，真正的沈淑晴。

    周晖终于看向了沈淑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指甲太长了”。

    沈淑晴的指甲确实很长，长得已经像是某些兽类。而且她的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就显得更加怪异。

    在周晖的注视下，沈淑晴将指甲收了回去。

    “你为了他死已经够蠢了，要是再变成一副鬼样子，就蠢到没边了。”

    “我已经是鬼了。”沈淑晴的话里浸满了怨恨，似乎随时都能滴下几滴毒汁。

    “那你是想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七窍流血，双眼无神，舌头伸出老长，穿着白衣服，出去就能吓死一个人吗？”周晖一边描述，一边来了兴趣，向沈淑晴提议道“你若是真的变成这样，我就让你去见他，如何？”

    沈淑晴的指甲随着周晖的话，又开始长了起来。周晖看到之后，立刻冷了脸，仿佛刚才说的都是笑话，毫不留情地威胁道：“你若是真变成那样，我会立刻让你灰飞烟灭。”

    没想到沈淑晴也不恼，而是抬起手来摸着自己的脸，感叹道：“我儿最爱这张脸，怕是舍不得让它消失。毕竟你那个阿娘也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她不理你时，你起码能看看我呀，对吗？”

    周晖依旧冷着一张脸，看着沈淑晴的眼神却开始变得愤怒。沈淑晴放下手，欣赏着自己的指甲，继续说道：“而且，要是她走了，你也就只能看我了。”

    沈淑晴等了半天，没等到周晖的怒火，她抬起头来，只见周晖笑着，笑里有掩藏不住的恶意。果不其然，周晖看着她说道：“你猜，现在睿王府的灯熄没熄。”

    “他为了见阿娘，换了多少件衣裳，想了多少句见面语。他带什么礼物，明早几点出发。到了重华宫，会不会还要等上阿娘许久。”

    周晖的笑随着她的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见了阿娘，他第一句话是什么，是夸她好看，还是问她休息得好不好。他肯定不会怨她，他——”

    “够了！”沈淑晴尖叫道，“别说了！”

    “他爱她，就像你爱他一样。”

    周晖才不管沈淑晴的阻拦，她一字一句地，不容拒绝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沈淑晴的眼神既哀婉，又凄楚，她望着周晖，痛苦道：“晖儿，我是你亲娘啊，他是你父亲，你为何这么狠心。”

    周晖平淡地说道：“你带我去死的时候，难道就不狠心了吗。”

    “可你没死，不是吗？”沈淑晴早已没了伤心的模样，和周晖如出一辙地冷酷道，“我儿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还得多谢我，若不是我拜对了菩萨，哪有今日的光景。”

    “怎么，不装了。还以为你能多演一会儿。”周晖的语气凉薄。

    沈淑晴笑了起来，显得更加的鬼魅和摄人心魄。“做鬼做就久了，自然就做不成人了。”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不知和鬼待久了，是不是也一样。”

    “不过，就算不和鬼待在一起，也是一样的。”

    “一个风流浪荡、目中无人的王爷和一个愚笨天真、痴心错付的小姐生下的孩子，又是个什么好东西。竟还妄想认莲座上的菩萨当娘。”

    “菩萨知不知道，她的好孩子是这样的。”

    “哦，”沈淑晴捂住嘴惊呼了一下，“她自然知道。”沈淑晴笑起来，眉眼弯弯，道：“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不在乎。”

    “她什么都不在乎。”

    周晖猛然惊醒。

    她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胸膛剧烈起伏，大口着喘气，久久不能回神。

    沈淑晴的笑声似乎还萦绕在她耳边。

    银霜一直窝在床尾的脚踏上，周晖一醒，他就立刻凑了上去。瞧周晖这样子，一定是做噩了梦，银霜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周晖，让她平静下来。

    周晖缓过来一点后，微微歪头看向银霜，喊道：“银霜。”

    “奴才在。”银霜应着。

    周晖抬起手示意银霜停下，然后坐了起来。银霜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等着周晖的吩咐。

    过了许久，周晖才说道：“银霜，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银霜一惊，面上却不显。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虑了片刻，问道：“您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周晖笑了，心里的恐惧也消散了大半。她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问题：“银霜，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银霜毫不犹豫地说道：“奴才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哪怕你心中嫉妒，嫉妒我对李西陆另眼相待。”周晖接着问道。

    银霜听完这话，站到床前，跪了下去，叩首道：“银霜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就算殿下不要银霜了，银霜也不会离开殿下。”

    “但银霜要斗胆问一句，爷对李西陆，是什么想法？”银霜直起身子，注视着周晖问道。

    周晖平静地说道：“不知道。喜欢谈不上，不过要放他走，又觉得可惜。”

    银霜垂下眼：“多谢爷据实相告。”

    周晖似乎有些倦了，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看着虚空，语气哀伤道：“其实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阿娘。只要有阿娘，什么都不重要。”

    银霜抬眼看向她，却看到了她眼角一颗晶莹的泪滴。

    银霜心中又惊又痛。他一直以为，周晖对宸贵妃的依恋，是夹杂着利益的。毕竟是天家母子，怎么会有单纯的感情。何况周晖又是这么清醒的一个人。

    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

    这滴泪像一颗火星，落在了银霜心上。烫得他心疼后，又让他怜意大盛。他忍不住站了起来，靠近周晖，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

    “殿下，银霜会一直陪着殿下，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周晖用被泪水洗过的双眼望着他，他也望着周晖。

    眼神纠缠之间，空气开始升温。

    接着，银霜吻上了周晖的双唇。

    唇齿交缠，呼吸相融。周晖倒在了床上，银霜的身子随即跟着倾倒。银霜的吻已经落在了周晖的脖子上，周晖仰着头，呼吸凌乱，眼神也开始迷离。

    但她还是阻止了银霜的动作。

    银霜停了下来，他的呼吸也乱了，脸颊微红，低着头不敢看周晖。

    周晖捧起他的脸，道：“这下银霜变红雪了。”

    银霜微赧道：“奴才逾矩了。”

    周晖放下手，继续看着他说道：“虽然你也做不了什么，但还是不行。”

    银霜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但他还是应了一声“是”。

    周晖的手又抬了起来，拍了拍银霜的脸，解释道：“别想太多。”

    “我看过几本医术，太早行这事，对身体不好。还有。”周晖停下了。

    “还有什么？”银霜忍不住追问道。

    “还有，色令智昏。”

    银霜的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退了下去，独自在暗处感受着此刻的喜悦与爱意。

    而周晖的心思已经转到春眠和睿王明日的相见上了。

    也是时候，给谢雁书一点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