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黄瑶用墨蓝色的钢笔尖重新描摹过自己名字,墨渍团团聚集在最后一竖的尾巴上,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中反射出晶莹光点。

    她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瑶”应当是飘摇的“摇”,她不是金尊玉贵的琼琚,而是细轻的柳絮,京海的风吹向哪边,她便随势飘往哪处。

    窗外天阴似墨,不比她手中钢笔的墨囊清亮多少,教室里开着灯,上午第四节课前,大家都没什么心思上课,纷纷凑在窗前观望诡谲翻腾的云海。

    “你眼瞎啊——!”

    “你才眼瞎!”

    前方窗台忽然爆发起争端,也不知谁碰了谁,谁挤了谁,两名同学忽然你来我往地骂起架来。

    争执升级成不可调和的冲突,两人推搡拉扯着动起手,稚声交锋掺和起别人劝解架势,不受控制地往黄瑶的一侧倾倒,她躲身往旁边避了避,整个人出于茫然状态,冷不丁挨了一肘。

    不知是谁情急之下嚎了一嗓子:“别打了!还闹!老师来了!”

    一场硝烟最终被孙老师驱散,眉眼犀利的班主任敲着三角板教训,末了脸色缓和,和颜悦色地对黄瑶道:“你收拾书包吧,有人来接你了。”

    黄瑶惊讶地抬头,脱口问道:“是爸爸吗?”

    孙老师的表情登时一言难尽起来。

    不是。

    天阴,却并不如七八月那般闷热窒息,走出教学楼,一股凉潮的湿气扑面而来,实验小学的伸缩拉门将一辆黑色轿车切割成段,白衣身影就在浮在隔断前面,与浓墨的背景强行区分出来,亮堂堂地站在那。

    那个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保镖,替他在头顶撑起一把黑伞,黄瑶在他夸张的招呼下走过去,抬头望他,两条长长的马尾辫从肩头滑向身后。

    “高叔叔好。”她乖巧地称呼着,天真地问,“我爸爸呢?”

    “你爸爸很辛苦嘛,后天是瑶瑶的生日,高叔叔给你过,好不好!”

    他的语气激昂兴奋,似乎哄孩子的生日会确是他的毕生追求,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渴望在一片光华盛大中做高高在上的主人公,高启强知道,没有孩子会拒绝这个。

    但面前这个身着校服,背着廉价书包的小姑娘,眼中仍旧是一片清澈。

    “那我爸爸呢?”

    黄瑶长高了不少,六年前,高启强和她说话还要蹲下身子,但现在只需要倾下腰,就能扶住她瘦削的肩膀。

    “你爸爸知道的,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好不……瑶瑶,”他笑成狐狸的双眸慢慢睁开,棕色瞳仁在她的脸上游走一瞬,关切道,“瑶瑶,脸上怎么受伤了?”

    “这怎么行?”高启强的情绪迅速从关怀切换到肃然,拉起黄瑶的手便往学校里闯,“走,叔叔带你去找老师,那两个混小子得给你道歉!”

    “不用了!他们不是故意的,高叔叔……”黄瑶单方面被高启强拽飞,嘴里忙叨叨地婉拒,“老师已经骂过他们了!”

    她听见身后响起一片乱七八糟错落有致的关门声,回头一瞧,不知从哪冒出来数名整齐划一的黑西装,暗搓搓往校门口涌来。

    黄瑶是孩子,不是傻子,更不像高晓晨那样没心没肺,这个京海响当当的高家到底在干什么营生,她总会朦朦胧胧知道一点皮毛。

    妈妈说了,少跟高家人混在一起,他们那都是□□做派,瑶瑶宝贝是顶天立地铁血娘们,不学那些旁门左道。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妈妈去年寄来的明信片,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六年前,高启强和蔼地将她抱在腿上,跟她说,瑶瑶,你妈妈在忙,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隐藏的后半句是,以后我就是你的妈。

    后来婷姨找借口把她拉出去玩,然后用那双花豹一般锐利的双眸,给了高启强一个白眼。

    那群黑西装最后规规矩矩地隐蔽在校门外,跟着高启强进校门的是个花西装。

    “瑶瑶,别怕,”唐小虎揽过黄瑶的肩膀,将她护在身侧,“有你强叔在呢,不会受委屈。”

    “虎叔,道歉就可以了,不要叫家长。”

    “那怎么行——”话到临头,又拐了个弯,“那你去跟强叔说,他听你的。”

    人类就是这样,一面痛恨别人帮亲不帮理的双标行径,一面极度渴望有人无条件为自己出头。

    老默不重视物质享受,他手里的钱财都分厘不差地存着,以备瑶瑶日后的升学结婚乃至养老;他也不会热烈直白地表达爱意,他只会在瑶瑶寻找父亲的手掌时,甩过去一个衣角,有些难为情地说,爸爸手上脏,你拉着我的衣服吧。

    高启强看着坐在身边的黄瑶,小姑娘瞪着好奇的大眼睛,不时摸摸银亮的车内边饰,或是凑近车内空调,任凭威风吹动黑韧的发丝,她那个样子,似乎是一只刚被带出家门的长毛猫。

    “换的新车,”驾驶位的唐小虎微抬视角,在车内镜中与她对上目光,他咧嘴一笑,将唇上疤痕劈成两半,“怎么样,宽敞吧,是不是比之前那个舒服。”

    高启强靠在皮制椅背上,自认做得十分不错。

    经济上的虚荣满足,情感上的偏爱支撑,他给了黄瑶在自己原生家庭中缺乏的东西,他不会耻于把拉拢人的这一套运用在小学生身上,交朋友嘛,小朋友怎么不算朋友呢?

    *

    但陈书婷对他的评价,仍旧是那一句。

    “高启强,你是不是有点……”陈书婷皱着眉,抿着唇,无语凝噎,半晌才道,“刚刚饭吃得好好的,你把话题往黄翠翠身上引,诈小孩子的口风,你真够可以的。”

    “婷婷啊,咱们总要提前做准备的。”

    “准备什么?现在敌友不明,你就已经开始防贼了。”

    陈书婷总是怀疑,高启强和黄翠翠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他口中所讲的那样纯粹。

    否则为什么他对她总有一种提防抗拒的心态?两人之间一定有事,要么是黄翠翠对他造成了威胁,要么是他过于心虚。

    其实两种都不是,他只是恐惧那种无力的失控感,黄翠翠就像一辆成精的泥头车,谁知道她哪天就一个横扫创死一片人。

    小盛说她是个祸害,也不算冤枉,有时候明明水已经够混了,她还要再往里倒两桶泥,那么最后她从中捞到鲜美的大鱼了吗?似乎也没有,高启强会细思六年前的每一个环节,想分析她到底从中渔了什么利。

    徐江贿赂的证据吗?可那带给她什么了?金钱还是地位?还是名誉?都没有,后果就是赵书记被贬出京海暂避风头。

    她总不会是……真的要反牙去咬赵立冬吧?就凭那个所谓的录音?

    这不是疯了吗?她有什么雄厚的资本去民斗官?这无异于蚍蜉撼大树,鸡蛋碰石头。

    陈书婷见他心事重重,不免出言安慰,红润的五指在他的墨色衬衫上轻拍两下,柔下声来,缓和道:“行了,没影子的事,你想它干什么,老默往这边来了,你精神点。”

    她向来不参与高启强和老默之间的事,只要不做的过分,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程打wink。

    老默不多废话,过来看见瑶瑶安全,便对高启强开门见山。

    “这回又有什么事吗?”

    “有大事。”高启强严肃正色道,“天大的事。”

    陈金默下意识捏住手指上的银戒,仍旧不假思索道:“谁啊?”

    高启强转头,眼眸中沉郁之色分外浓厚,陈金默用眼梢瞧他,脑中已经开始酝酿对付人的手段了。

    “当然是……”高启强脸色骤变,拍着他的肩大笑起来,“是瑶瑶啊!明天是她的生日,你这个爹怎么当的!”

    “我知道。”陈金默露出一丝松快的微笑,背肌松弛下来,面色稍霁,“我记得。”

    这六个字混在口水里,经他舌头一搅,就透出了无限温柔慈爱,只是这种情绪过了一瞬,下一秒,他的表情又凝起来。

    “阿强,你人脉广,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一句话掉出来,碎在地上,字字都反射着尖锐的银光,“那个赵立冬,现在在哪呢?”

    高启强心中波涛翻滚,他压下满心疑惑与震撼,状若不经意间随口问:“赵……赵立冬?他不是被免职了吗?之后好像调出去了,六年前也算闹得沸沸扬扬,这几年还真没什么消息,你问他干什么?”

    陈金默拧起眉毛,将两只眼角提向鼻梁,连着下垂的眼尾,形成了浪涛一般的形状。

    他思考了一阵,然后开了口。

    高启强没想到,他费心思打听的黄翠翠的消息,这么容易就得来了。

    “翠翠说,她今年想办法赶在瑶瑶生日之前回来。”陈金默停顿了几秒,说,“但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回来。”

    陈金默会认为,这六年漫长的等待,是她的报复,是黄翠翠因上一个六年艰辛而冲他耍的小脾气。

    他宁愿这么想,想着等她回来,她心里闷的气也就消了,以后俩人好好过日子,攒钱,结婚,养瑶瑶。

    幻想总会被现实击碎的,陈金默从一厢情愿中抽身而出,必须明白,她不是闹脾气,她是躲危险,威胁不除,她就没法回来跟他过日子。

    那好办呀,陈金默想,她怕有人害她,把害她的人一杀,不就完了?

    他的思想活动没有坦白出来,但高启强已经琢磨明白了。

    已知,黄翠翠和赵立冬之间存在龃龉;且知,黄翠翠的约定即将失信。

    问:如果她出现意外,那么是谁下的黑手?

    高启强:……

    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打量了一下陈金默,他的身上出现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暴戾,只不过这股冷焰被压制在高大的躯壳中,还不曾出来烈火燎原。

    高启强理解,但依然大为震撼。

    你们夫妻俩是觉得旁的不够刺激,上来就挑战京海顶层Level。

    心狠手辣的碰上暴戾恣睢的,好美好美的爱情。

    *

    美妙爱情的结晶乖乖坐在陈书婷身边,优雅的女人忍不住去摸黄瑶柔顺的双马尾,手法堪比撸猫。

    这是什么舒坦的日子啊!陈书婷美滋滋地想,这不就是猫狗……呸!这不就是儿女双全吗?

    “瑶瑶,你先选蛋糕,设计师马上就过来,你看看裙子上有什么想加的,直接说,跟婷姨不要客气,知道吗?”

    这方面多学学你妈那个厚脸皮,刚认识的时候,就坑走我一辆车。

    黄翠翠的女儿,要比她这个当妈的稳当。

    最终,黄瑶没有要一场热闹的生日宴会,也不想穿着华丽的公主裙和钻石王冠,她只想去游乐园好好玩一次。

    “想跟爸爸去,”小姑娘悄悄跟陈书婷咬耳朵,“爸爸最近特别不开心,等一会儿,我要去给爸爸买一个超级大的棒棒糖!”

    黄瑶的人生准则:要是不开心,吃颗糖,就会好很多了。

    以前妈妈也爱吃糖,母女两个偶尔在小卖部抓两个棒棒糖,一人叼一根,往那个昏沉老旧的旧屋中走去,后来她到了京海,在实验小学插班读书,时常去孟叔叔家住,吃糖的次数就少了。

    孟婆婆要管着她,说小孩子不能总吃糖,会把牙吃坏的。

    但是局长夫人不知道,在勃北那样的小村子里,一周下来能给孩子买根棒棒糖解馋,已经是了不得的溺爱了。

    黄瑶心里有点难受,她剥开橘子味的糖,放进嘴里,顺手给陈书婷和高晓晨递了一个。

    她坐在豪华轿车里,不止一遍地问:“爸爸什么时候来?”

    副驾驶的高启强很快回应:“爸爸收拾完摊子,马上就过来。”

    她马上在心里不止一遍的问:妈妈什么时候来?

    但是没人回答她。

    *

    高启盛本不来的,半路遇上陈金默,白色宝马一个掉头,还是把人顺路稍了过来。

    依旧是西装三件套的小高总梳着背头带着银丝眼镜,身边站了个夹克衫洗到发白的颓颜男人,两个人的气质和游乐场格格不入。

    “陈姐,孩子呢?”

    陈书婷没说话,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撕下来,缓缓升空。

    陈金默:……

    啊——!怎么可以让瑶瑶上那么危险的项目!她吓到了怎么办?!

    “嫂子,我哥呢?”

    陈书婷抽空回了工作上的消息,依旧没说话,把已经低下的头颅重新抬起,目光升空。

    高启盛:……

    啊——!我哥那个老腰啊!可别甩脱节了吧?!

    “刚才有个带亲子团的,那个女领队说什么,经科学研究表明,极限运动能够刺激人的神经和大脑,对孩子的发育有益处,如果父母能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孩子陪伴,那么会加强亲情纽带。”陈书婷大概复述了一遍,望着360°旋转的大摆锤,说道,“这么忽悠一通,你哥觉得有道理,也跟着上去了。”

    银丝眼镜偷着翻白眼,又不是亲生的儿女,上赶着给别人当爹。

    高家父子下来后双双白脸,只有黄瑶兴奋地面色桃红,兴头上来,要去玩【小小特种兵】

    陈书婷见儿子有些受惊,说道:“老默陪着瑶瑶去吧,我们在这边缓一缓。”

    黄瑶的人生中,没有停滞,只有冲刺,在那个只有寥寥几个孩子敢于挑战的高难度区放飞自我,她数度摔入沙坑,又数次重新爬起,终于站在了细窄光滑的独木桥上。

    “瑶瑶,把手给爸爸。”

    “不用,我自己能行!”她曲折腿,颤颤巍巍地挺起背,双手成翼,凝神静气,慢慢前行。

    行至半途,许是前方云霄飞车的影子晃了她的眼,黄瑶脚腕一抖,整个人向侧边歪去,她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右臂本能出现支撑的条件反射。

    视野里的景象只倾斜了几毫秒,又诡异地稳在了视网膜上,左手边的拉力是突如其来的,强有劲的支撑给予她莫名却安定的安全感。

    她以为是父亲来了,可那只手的触感不对。

    黄瑶站在独木桥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样的视角能将对方的全身看个清楚。

    那是一个女人,戴着墨镜,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双瞳在镜片的遮挡下,只能看清一点轮廓。

    “继续往前走呀,不要怕!瑶瑶,大胆地往前走。”

    黄瑶不走了,她站在中间,抽了一下鼻子,倏然跃下,乳燕投林般扑进女人的怀抱。

    “妈妈!”她兴奋地大叫着,高音穿透游乐设施和人声鼎沸的屏障,“是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

    高启盛看着面前的一家三口,觉得自己要么是幻听了,要么是幻觉了,两种症状总得有一个。

    不然怎么解释这个?

    “黄翠翠?!”高启强比弟弟还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左手摇着旅游团小红旗,右手握着一把颜色各异传单的女人,扯着公鸭嗓,咧开一个微笑:“我怕再不回来呀,我黄家就要姓高了。”

    “开什么玩笑,”陈书婷见气氛似乎不对劲,顺势打圆场,她姿态亲昵的揽过黄翠翠的手臂,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好去接你啊!”

    “今早,安排得急,什么也没带,这不,赶紧先找了点兼职,挣些手头钱。”

    兼职?

    陈书婷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小红旗,恍然大悟:“刚才那个亲子团领队是你啊?!”

    “是的,不然呢?”

    黄翠翠把手里的小旗子转移到老默手里,摊开手中一沓传单,趁着游客团自行活动,开始干第二份副业。

    “诶呦,你们这个团伙……呃,这个家庭来的还挺齐全!”

    高启盛心中警铃大作,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黄翠翠,她开始发传单。

    给陈书婷塞了一张全彩铜版宣传单,上面一个西装女人,旁边配字:教你如何用三句话,让男人给你花两千万。

    晓晨突然上劲儿了,想吐,他哥带着晓晨去卫生间了,不在,躲过一劫。

    于是黄翠翠直接走到他面前,嘴里念叨着:“我这传单都是按需发放。”

    然后塞给高启盛一张“高薪求代考四六级”的小卡片。

    给唐小虎一张“XXX专治肾病”,视线绕到小虎身后,瞧见一个光头络腮胡,上下扫了几眼,悄咪咪给人家兜里塞了张“专攻男科杂症”的单子。

    黄翠翠祸害一圈不算完,还给高启强留了一张“富婆重金求子”。

    “我没到下班时间呢,瑶瑶,跟爸爸好好玩,我下午五点来接你们哟!”

    一个飞吻送到,高启盛攥着揉碎的重金求子和代考四六级气得直磨牙。

    谁雇的她做兼职啊?黄翠翠上一个兼职东家还蹲大牢呢,上上个东家一枪把自己崩了,雇她当员工,这不纯纯找死呢么?

    高启盛如此想着,又见她折返回来。

    “欸?”黄翠翠好像想起什么,跑回来四处张望,“晓晨呢?我还有东西要……”

    “不用了!”陈书婷近乎咆哮,“你就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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